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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梦境中没有时间的概念, 置身其中的人也不会感到疲倦。

但气氛愈发危险焦灼,提醒他们时间正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父子两个谁也没有先动,盯着对方都很谨慎, 不放过一个细微的表情。

谢知归看着眼前这个血缘意义上的父亲, 某些尘封的回忆苏醒了——就是这个人, 给了他生命,却也亲手把他卖给了明匪玉。

贪生怕死,为了给自己续命,把亲身骨肉放在天秤上和人谈价格。

又利用自己天师的身份草菅人命,拿上百个无辜之人熬长命汤。

后来连亲生的儿子女儿也不放过,像只寄生虫一样躲在儿子的身体内,不见天日,阴暗地苟活着。

可谢知归记得, 他刚有记忆那几年, 谢三霄虽然经常不在家, 姐姐和母亲口中勾勒出的爸爸不是这样一个卑劣的小人。

“你在想什么?”谢三霄见他长久不说话,狐疑问道。

谢知归望着这个陌生的东西,“你真的是我爸爸吗?”

谢三霄笑了:“你去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

谢知归微微摇头:“可你不像他。”

谢三霄嗤道:“你五岁前都没见过我, 哪里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谢知归看着他的那双空洞洞的眼眶,“姐姐和妈妈一直向我说起你。”

谢三霄笑意渐敛, 陷入沉默,半晌,声音变得微微嘶哑, “她们说我什么了?”

“她们告诉我,你是个好父亲, 是个保护了很多人的英雄, 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天师, 姐姐说过很多次,你是她引以为傲的爸爸。”

谢三霄再度陷入沉默,回忆起了他和两个孩子之间少的可怜的同处时光。

好像确实有一两个记忆片段,一大一小,两个屁大点的娃娃跟着他身后,用崇拜的眼神仰望他,喊他“爸爸,爸爸”。

可,那都是过去了……久到他都快忘了。

“后面呢,她们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了。”谢知归顿了顿,语气淡然:“后来姐姐和我说,你是她一辈子的耻辱。”

谢三霄愣了一下,片刻后,边笑边摇头,自嘲般喃喃道:“耻辱……是耻辱啊……”

不知道是在重复谢知归的话,还是在说他自己。

可很快,他神色陡然变得狠厉,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大声吼道:“人是会变的!人性都是自私的!”

“没有人!没有人死到临头不会害怕!你们用不着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我,换了任何一个人到我的处境,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他看向谢知归,快速上前几步,谢知归后退。

他忙道:“儿子,你觉得爸爸过分,那是因为是爸爸替你们挡住了伤害啊,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才能够救更多的人!”

“你从小到大过的都是安稳日子,自然不懂爸爸对死亡的恐惧。”

谢知归说:“我是不懂。”

“但至少,我不会把亲生骨肉卖了,不会让无辜者为我牺牲,没有谁一定要为了大义去死。”

不到极端情况下,强行牺牲一部分人去拯救另一部分人一点也不可取。

谢三霄还试图辩解,稳住这个还有利用价值的儿子:“儿子,爸爸本意也不想这么做,我快死了,我没有选择了……是、是明匪玉,对!就是他!爸爸都是中了那个怪物的奸计才落到如今的地步啊!你不要听他说的,他满嘴没一句真话,你要听爸爸说,明匪玉他就是一只……”

“够了!”谢知归呵住这个疯癫的男人,他捏紧了拳,冷声道:“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谢三霄愣住当场。

谢知归眼中闪过寒芒,一字一顿说:“你怎么卖掉我的。”

“……”

多年前——

雾山深处。

彼时还是天师的谢三霄跋山涉水找到了活死人村。

村民们早早闻到了天师身上那股危险且难闻的气味,拿着武器在村口严阵以待。

为首的几位村民焦躁难安,因为他们感觉的到,今天这个不速之客很棘手。

“阿六爷和匪玉来了吗?”

“让灵蛊飞去找了,应该快了。”

“哎,我说这都第几个了,都说了我们没有伤过人,没有伤过!!!就想安安分分过日子,还要一批批地过来找麻烦,这群天师没完没了是吧!”一个村民气愤不过,把武器重重砸向地面。

其他村民无奈地叹气。

自从他们这地方意外暴露,被天师们发现,一群正义凛然的天师团体隔三差五来找他们麻烦,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干过,但天师们才不管那么多。

他们依据自己斩妖除魔多年的经验觉得:你过去没害人不代表你之后不会害人,不死不活的怪物本身就是有逆天理的存在,活在这世上对普通人类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作为人类社会中的“排弹专家”,他们有义务和责任防患于未然。

村民们也试过和他们讲道理,怪物也分好坏的不是?别一棍子全打死了。

嘴皮子都说冒烟了,奈何人家就是不听啊!

有一次,他们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的天师直接给他们来了一番激情演讲,捂着心口慷慨讲述天师这个职业的伟大和光荣,诸多不易,说到为了保护人类而自愿牺牲时还高举桃木剑,自我感动到面红耳赤,热泪盈眶……

村民们一度目瞪口呆:“……”

从此,村民们彻底放弃了讲道理这条路。

这些个娃脑子中毒了还怎么讲?

讲不通那不就只能打了,但是说实在的,很多天师就像上面那位打架间隙还有闲心给怪物们演讲的,嘴上功夫厉害,业务能力一般,打起来他们还得注意下手轻点,别不小心把小菜鸡掐死了。

因为他们虽然菜,但是有个非常之恶心人的本事——摇人。

欸,我打不过没关系,但我可以把我师父,我爸爸,我叔叔,我二舅,我爸爸的师父,我爸爸的师父的师父喊来,老头子们可不是吃素的。

就比如现在负手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大天师,看着面相儒雅随和,但无形中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不知道是前天打跑的那小孩摇来的,还是五天前吓哭的那菜狗喊来的。

“啧。”有村民打量着这人,懊悔嘀咕:“早知道就把他们全杀了,一个都别放回去。”

另一个村民小声道:“杀什么杀,杀了小的,大的能罢休?还不是要来找我们麻烦。”

年轻的谢三霄听力敏锐,把村民们的窃窃私语都听到了,他听得懂他们的语言,但并未做出什么举动,静静站着,在等着某个人。

直到村民们忽然安静下来,低着头,每个人脸上呈现出一种尊敬,甚至有些恐惧,人群中间自然而迅速地给来人分出一条道。

灵蛊来道,微风撩动红衣,银器碰撞发出脆响由远及近,伴随着无声的脚步。

终于来了!

谢三霄脸上划过一丝欣喜,随后变为了惊讶。

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整个雾山的掌控者,没想到他会这么年轻,像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实际上可能有几百岁了。

他打量明匪玉的时候,明匪玉也在审视着他,妖异的眼眸眯起。

“你藏了什么在身后?”

谢三霄惊讶于他的敏锐,似乎没人可以在他面前撒谎。

谢三霄把藏着的东西扔了过去。

看清地上昏迷的人,村民们不禁骚动起来,更有甚者想直接冲上去揍他一顿,因为明匪玉在前面,他们才不敢现在过去。

明匪玉扫了眼地上,看向谢三霄,在等他的解释。

“我帮你们把叛徒带回来了,活的。”

村民们皆震惊地看着他。

他们这一年来遭的罪都是地上这个叛徒害的!

这小子和一个住山脚下的姑娘看对眼了,他没告诉人家他不是人,一年前姑娘要去大城市上学,这小子也想跟过去,但村外有结界,不允许活死人村民擅自出入,也是保护大家。

这小子鬼灵,趁明匪玉不在,又利用大家的信任在水里下了迷药,这样就没人可以拦着他了,他破坏结界跑了出去,一点也不管大家的死活,保护屏障没了,整个活死人村暴露了,天师们闻着味找上了门,二话不说就要灭了他们。

接下来的一年大家伙都没能睡过一个好觉,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找事,哪里腾的出手去把他抓回来。

谁知道今天居然被死对头送回来了,感觉还挺微妙的。

明匪玉侧身对一位村民说:“把人带回去,按规矩来。”

村民点头应好,上面拎住他领子把人粗暴地拖了回去。

明匪玉转过身,直白了当地问谢三霄:“你要什么?”

谢三霄看了眼他身后气势汹汹的村民们,“我要单独和你说。”

明匪玉无声打量了他一会,回头对村民们点了点头。

村民们看了看谢三霄,迅速退去,只留下他们。

谢三霄负在身后的手捏紧了,额头流下大滴的汗,他本来以为压的他快呼吸不过来的威压是因为对方人多,但现在面前只有明匪玉一个,施加在他每一个骨头上的压迫并没有减少分毫。

他第一次感觉到恐惧,对这座幽深危险的大山,对这个妖异难测的怪物。

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快死了。

他强行挺直了背,说出了他的条件:“我要长生。”

“呵。”简单一个音节拒绝了他的痴心妄想。

明匪玉抬脚就要走。

谢三霄心头一紧,喊住他:“我还可以保证,从此以后你们不会再受到我们的侵扰!”

明匪玉抬头向他投去一眼,一股怪风平地而起,掀起沙土朝谢三霄袭去,他立刻感觉头疼欲裂,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他的脑袋,不断收力,裂纹由外到内爬满头骨。

他痛苦地跪倒在地,过了良久,那股痛感才慢慢淡去,但他也没什么力气了,气喘吁吁,浑身被汗浸透,不经意和明匪玉对视一眼,清楚看到了他眼中可怕的杀意,心跳骤停。

——刚才明匪玉想杀了他。

谢三霄吓得说不出话了,拔腿就想跑,但转念一想,明匪玉到底没杀他,是不是说明,事情还有谈的余地。

他冷静了点。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为了活下去能生出惊人的勇气。

他没跑,还继续直视明匪玉,和他谈条件:“你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只要你让我长生。”

许是他的执着让明匪玉来了点兴趣,明匪玉看着他:“你应该知道,活着比死困难,你拿元寿换了一身本事,时日无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谢三霄连忙说:“所以我不会让你吃亏。”

“我想活下去,我的孩子马上出生了,我还没见过孩子一面,我太想活了,求求你了。”

明匪玉看着这个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的天师,他是有多渴望活着,才会弯下膝盖,低下头颅,放下风度和羞耻心,亲手把骄傲和自尊踩进泥里,求一个敌人救他一命。

可惜他求错人了。

明匪玉没那么好心,也不存在什么道德枷锁,救不救全凭心情,甚至觉得这家伙求自己的样子真难看。

不过,他留了点耐心,想看看这家伙最后能为了那一点阳寿,付出多惨痛的代价。

“好啊。”明匪玉笑的令人不寒而栗,谢三霄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仿佛一只藏身于密林暗处的毒蛇盯上了。

“说说看,你还能给我什么?”

第62章

谢三霄忙不迭道:“我有很多钱。”

明匪玉摇头:“不要。”

“我可以把统管天师府的权力分给你。”

明匪玉还是摇头:“没意思”

不要钱也不要权, 谢三霄越来越慌了:“你到底要什么?”

明匪玉想了下,随口道:“我要你最珍贵的东西。”

“最珍贵的……”

谢三霄想到什么,脸色变了, 他看着明匪玉, 方才还坚定不移的眼神里出现了动摇和挣扎。

他往后退, 布料在地面上摩擦发出莎莎声,这一刻,他想打退堂鼓了。

明匪玉反倒来兴趣了,什么东西能够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故意提醒道:“你可以走,但机会只有今天这一次。”

谢三霄恼火这怪物轻而易举拿捏住了他的三寸,他无非是想看到他难堪,从他的痛苦挣扎中得到扭曲的快感。

“不满吗?”明匪玉看到他脖颈上暴起的血管,勾唇笑道:“你可以走, 我又不拦你。”

“……”

谢三霄还跪着, 更加难堪了, 脸上仿佛被人连扇了几个大巴掌般火辣辣的疼。

明匪玉居高临下地讥讽他自找屈辱。

求人又没有勇气求到底,一边觉得求死敌救命丢了面子,另一边又豁不出去亮出底牌。

谢三霄极快地剜了明匪玉一眼, 目光怨毒,如果不是没了办法, 他绝不会在这只怪物面前屈膝卑尊。

他暗自发毒誓,迟早有一天,要让明匪玉跪在他面前, 将今日受到的耻辱加倍奉还,绝对不会让他痛快死去。

半晌, 他深吸口气, 说道:“我的孩子。”

“嗯?”

“我可以把我的孩子给你。”

此话一出, 时间似乎不可置信地停滞了一瞬。

明匪玉没料到他给的代价会是这个,惊讶反问:“你是一个即将做父亲的人类,你知道你把什么给我了吗?”

谢三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急切地想知道:“这个代价够了吗?”

明匪玉皱眉:“你当真要拿孩子给自己续命?”

谢三霄更急了,眼里爬满血丝,灰头土脸的模样像是一只快失去理智的野兽,迫切吐出粗气:“不够吗?一个不够的话,我可以给两个,或者我以后的孩子都给你……”

“够了!”明匪玉都听不下去了,呵斥道。

一股劲风迎面打在谢三霄脸上,刀刮般生疼。

“啊!”

谢三霄被震慑住,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明匪玉眼眸闪过异色,认真观察起眼前这个人来,这个人类和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其实他第一眼没能看透这个人的灵魂,只看到一层层叠起来的黑雾。

他觉得奇怪,也觉得有点意思。

不过现在他明白了原因在哪里了,因为这人太狡猾了,把极度自私薄情的灵魂掩盖在温和儒雅的外表下,用正义的善行为自己打造出一副无坚不摧的躯壳,他躲在里面,缩在暗处,悠然地看着所有人被他耍的团团转,可能还会忍不住发笑。

多么愚蠢的一群人啊。

如果不是他拿寿命换通天本领这事翻了车,为了活命暴露了本性,可能他在所有人眼中永远都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正义捍卫者。

明匪玉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心机太深,野心太大,下手太狠,身上有股令人厌恶的味道。

明匪玉掩了掩鼻尖。

把人赶出去很简单,但不能白白被这人晦气到了。

他们给活死人村找了那么多麻烦,已经没有办法和解了。

明匪玉别有深意扫了他一眼,眼前这家伙为了活命可以牺牲自己的孩子是吗?

对自己来说举手之劳而已,何不成全他。

让他“活、着”。

活着才会感到痛苦,活着才知道后悔莫及。

活着的东西才好玩啊。

明匪玉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下,抬脚朝村内走去,轻飘飘扔下一句“成交,跟我来”,在地面上无声炸了。

谢三霄猛然跳起身,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明匪玉的声音飘来:“不过只有六十年。”

“好,好!”六十年足够了!

大不了之后再寻找其他办法续命,就不信整整六十年里还找不到一个办法。

谢三霄大喜过望,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明匪玉的“恩情”。

这群怪物……谢三霄猩红眼珠轱辘一转,盯着明匪玉离去的背影,眼底凝结出一个“杀”字。

从他抛却尊严跪求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和明匪玉不死不休的结局。

可他那时太兴奋了,没有察觉到明匪玉答应的那么干脆是有问题的。

他口中的怪物比他以为的狡猾。

等几天后,他带着一副健康强健的身体,兴冲冲回到医院,医生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生了,是个三斤半的女儿。

本以为是双喜临门,结果他一进病房就看到妻子抱着孩子坐在病床上,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看到他,冲他歇斯底里地又哭又骂,把手上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在孩子惊恐的哭喊声里,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制住她,把孩子抱走了。

谢三霄被砸傻了,不明白平日里温柔的妻子为何会崩溃成这个样子,不过很快,他也崩溃了。

因为妻子一生产完就知道了他和明匪玉之间的交易。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自大。

一切都是明匪玉故意的,他以戏耍蝼蚁为乐。

谢三霄以为他在这场交易里赢了,殊不知,其实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他才是被玩弄的那个。

明匪玉如约给了他六十年,不过,是痛不欲生的六十年。

妻子知道了他的虚伪薄情,痛斥这个混蛋不配做父亲,虽然在他百般恳求下没有离婚,但也是貌合神离了。

他回雾山想找明匪玉算账,但他怎么也找不到活死人村了,一次次无功而返,最后放弃了。

几年过去,女儿健康长大,夫妻两个一边欣慰,一边又为女儿的未来担心。

谢三霄把浑身本事全教给了女儿,希望日后她碰上明匪玉,能够有自保能力。

痛苦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当然不可能。

世间万物都是守恒的,你得了六十年的阳寿,就得有人失去六十年的阳寿。

五年后,谢三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一出生就体弱多病,他以为是早产导致的,结果一位资历颇深的老天师一眼窥破其中腌臜。

说他这个儿子本该活到八十二,但如今只有二十二年的阳寿,并且易招鬼怪,少有宁日。

孩子缺的这六十年寿命去哪里了呢?

老天师看了看谢三霄,叹了口气,没明说。

但夫妻两个都明白,激烈争吵了一整夜,第二天,两个人去民政局离婚了,孩子们都归妈妈。

两个孩子都因为一个自私的父亲遭殃,谢三霄很愧疚,自觉离开了,很少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可是他走了也没办法把两个孩子的生活带回正轨。

谢知归从小到大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是幺儿,为什么他身体不好,爸妈对他的关心却不及对姐姐的十分之一。

妈妈能清楚的记得姐姐一个月来早中晚每顿饭吃了什么,绞尽脑汁换不同的菜色,营养搭配均衡,却不记得他喜欢吃的水果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对芒果过敏。

被忽视的孩子不吵不闹,不是代表他懂事,他不在乎,他也会难受的、会不满的,只是知道说了妈妈也不会上心,说了一次两次过后,就懒的说了。

后来他才知道小时候遭遇的种种不公,是因为爸妈已经接受他活不过二十二这个事实了,选择用漠视来麻痹自己的心脏,如此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就不会过于痛苦。

毕竟一个他们没爱过的孩子,就算走了也不会疼到宛如撕下心口一块肉来。

谢知归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长大了。

难受吗?也没有多难受。

一是这么多年,父母对自己的态度太奇怪了,他多少察觉的出一点内情。

二是他那个时候,独来独往多年,对人对事已经很淡漠了。

有老人在他面前摔倒求他救命,他一眼也不会多看,径直走开,等上了公交车才会帮忙报警。

所以难受也就一点,针扎手指头那样,只有,一点。

他是这样觉得的。

妈妈他能够当陌生人漠视掉,但谢三霄不能,他恨透了这个爸。

生了他们两个,却没尽过一天为人父的责任,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他和姐姐,一次又一次坑害他。

最恨的时候,他在厨房切菜,会不自觉把案板上的菜想象成谢三霄,一刀下去接一刀,哐哐哐!菜渣到处飞,刀挥的快出了残影。

谢三霄真的该死,各种意义上的。

姐姐顾念着点父女之情,下不了死手,谢知归可没有这种负担。

无论是谢三霄活着的时候,还是他身体没了,以灵魂体寄居在自己身体里的时候,谢知归想弄死他的心只增不减。

这一点,他和明匪玉高度契合。

回到梦境里。

谢三霄还不知道他的好儿子有多想弄死他,听到儿子说知道了当年的事多少有点心虚,轻咳几声,打算继续用嘴皮子劝劝他。

女儿都能劝动,儿子怎么不能了,这孩子还更像他呢。

“阿归,我们是骨肉至亲啊,我们应该一致对外,不应该内讧,明匪玉狡诈多端,他就是想玩弄你,你不要被他骗了。”

谢知归点头:“说的对,我们应该一致对外。”

谢三霄欣慰地“嗯”了下,“好孩子,爸爸才是真心为你好的人。”

“我知道,所以请你永远呆在这里,不要出去了。”谢知归笑了笑。

谢三霄神色瞬变,他明白这个儿子打定主意要把他困死在梦境里了。

这里谢知归的地盘,不会给他留能够出去的破绽。

谢知归淡定如初,看着谢三霄气到目眦欲裂。

多狼狈可憎的样子,他觉得很解气。

我的“好爸爸”,你就陪我一起被困在这里,也不用永远,就,到你死为止吧。

“哈哈哈——”

谢三霄忽然大笑,格外诡异刺耳,谢知归疑惑盯着他。

“你笑什么?”

“你要牺牲自己困住我,很勇敢,很伟大,但我想,你还没有通知过明匪玉吧。”

“……”

第63章

谢知归谋划了很久, 就等谢三霄现身,再把他困在这个他精心织就的梦境里,直到他六十年的寿命消耗殆尽, 彻底湮灭在人世间, 所有的恩恩怨怨才能够真正结束。

但谢三霄猜对了, 他没和明匪玉说过这事。

因为不敢说。

他一直坚称什么都没有记起来,要是把计划说了,他之前扯的那些谎不就不攻自破了。

光是想想到时候明匪玉的反应,就觉得头疼。

倒不是怕他动手,而是不想看到明匪玉受伤的眼神,进而会让他因为负罪感和愧疚感答应很多无理的要求。

谢知归冷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担忧。

谢三霄更加笃定明匪玉完全不知道这个计划,反而是松了口气。

他现在的状态没有办法完全控制这具身体,不然也不会轻易被谢知归困住。

但他相信明匪玉一定会把他的好儿子唤醒。

他耐心等着就好, 该着急的是谢知归。

果然没多久, 整个梦境开始剧烈摇晃, 头顶出现蜘蛛网一样的裂缝。

谢知归抬头看了一眼,心说遭了,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三霄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得意样子。

谢知归看他那样子心生厌恶, 却也只能轻声叹气。

明匪玉,不要把我唤醒……

在整个梦境碎裂的最后一刻, 谢知归突然飞身冲向谢三霄,踏过脚下一块块碎片,趁他没反应过来, 抱着他一起掉进了下面黑不见底的深渊。

“放开我!”

谢三霄挣扎的呼喊声旋进了呼啸而上的风里,两人身影渐渐变为了黑暗里的一小颗粒子。

梦境外, 谢知归惊醒。

明匪玉抱着他靠在床头, 紧握住他的手, 谢知归一抬头就看到他眼底的青黑,肉眼可见的憔悴,想来这几天就没闭过眼,他挣着想起来,明匪玉却轻轻把他按回了怀里,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七天了,醒了就好。”声音有些哑。

谢知归到嘴生气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他摸了摸明匪玉的身上,除了抱着他的地方是温热的,其他地方都是冰凉的。

他难道就这么抱了他七天?

“明匪玉,你抱的太紧了,我呼吸不了了,松开点。”

明匪玉看着他,“好。”

然后就真的只松开了一点。

谢知归:“……”

明匪玉抬起他的脸,指腹划过肌肤,“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这样圈禁的姿态,谢知归很难从他灼热的目光逃开,如果不去看他,又会显得自己心虚,只好说:“我做噩梦了。”

明匪玉注视他的眼睛:“嗯,连着七天的噩梦。”

这七天不仅是谢知归的噩梦,也是他的。

任谁看到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人,仅过了一晚上就昏睡不醒,还是整整七天,魂都会被吓没掉。

明匪玉不知道用了办法,才把人唤醒。

谢知归掀开眼皮,迷迷糊糊看向他的那一刻,他很庆幸,谢知归没有弃他而去。

他想抱紧这个人,把他揉进骨血里,与自己融为一体。

他更想亲吻他,侵占掉他身上的气味,在全身留下烙印,但怕把人吓跑,所以也只能是想想。

谢知归不知道明匪玉相信了他的说辞没有,但他看得出来明匪玉眼中烧得猛烈的企图,只要他在他耳边吹口暖风,能带着这火从眼里野蛮地烧遍全身。

他们会死在青天白日之下,汹涌野火之中。

他躲不掉的,也没办法视若无睹。

“我想喝药。”谢知归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明匪玉问他:“你又生病了?”

“我没病。”谢知归拒绝明匪玉给他把脉,说:“是治梦魇的药,做噩梦很难受,我想吃点药治治。”

“是要治治这毛病。”明匪玉心疼地帮他整理被汗浸湿的头发。

看起来明匪玉并没有起疑心,他既然提了,他就马上去弄。

花圃里没有他要的药,得去外头找。

明匪玉走前叮嘱他,“你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谢知归当然是温顺应好,嘱咐他早点回来,晚上想吃粥。

等人走了,谢知归耐心等了约摸二十分钟,掀被子下床,穿好鞋子来到外头,院子里灵蛊们一见他出来,纷纷飞到院门口,组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虫墙。

谢知归当然不傻到硬闯,转身走向后面的厨房。

不多时,端了一大盆蜂蜜水出来,招呼它们过来喝。

蛊虫们迟疑不上前,但谢知归哄人哄虫子都有一套,笑起来人畜无害,惹人喜欢亲近,虫子们也没逃的过,喝了迷魂汤一样傻乎乎过去了。

谢知归把盆放地上,虫子们一拥而上。

“慢点,不用急,每只都有。”

它们还是太单纯了,不知道长得漂亮的男人也是会骗人,会下毒的。

不到五分钟,啪啪倒了一地的虫子。

谢知归确保完没有漏网之鱼会去给明匪玉通风报信,小心绕过它们,别踩死了,提着口气走出了院子,随后飞快朝密林中狂奔,头也不回。

他的时间很紧,不知道谢三霄什么时候会苏醒,和他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远离明匪玉。

谢三霄非常想用他这具身体杀了明匪玉,这能给他带去双倍的复仇快感,一次性让两个碍眼的人痛苦。

谢知归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凭着上次的记忆快速在林中穿梭,树枝在腿上、手上划出一道道刮伤,小但是很疼。

但他不能停下。

风擦过耳畔,葱绿的树林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很快他来到了吊桥边,幸好明匪玉还没有把吊桥毁了,崖下河流依旧湍急。

他有点恐高,也有上次留下的阴影在,犹豫了几秒钟,最后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不去看不去听脚下怒号的河流,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终于来到了河的另一边。

比起那边,这边人走过的痕迹显然多了,他选了一条看起来最宽阔的,继续马不停蹄赶路。

另一边,院子里。

虫子们没一会就醒来了,它们没什么心眼,砸吧砸吧嘴,美美回味着蜂蜜水的味道。

有人进院子了。

它们定睛一看,差点被沉着脸的主人吓死。

明匪玉看着空荡的院子和里屋,冷声质问:“让你们看的人呢?”

人?什么人?

虫子们懵圈地看了看四周,没见到给它们喝蜂蜜水的好人,只能闻到很淡的谢知归气味了。

它们反应过来,全都石化了。

完、完了!

小情人跑了!

它们怯怯回到主人身边,摆出认错姿态。

结果下一秒,风中“呼”地一声,明匪玉提着的篮子着火了,火焰狰狞暴怒,里面的东西还没拿出来过就化为了点点灰烬。

那里面除了药,还有一些谢知归爱吃的果子,回来的时候折了路去摘的。

火光映着他半张冷峻的侧脸,一点点失去了温度。

谢知归可能不会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信任出门,在外面的每一秒都在想着一个人的感觉,也不会知道,当他回到家,看到空无一人的院落,期盼碎裂的茫然。

又来了……

被骗的次数多了,明匪玉连怎么生气都不记得了。

所以谢知归他其实没有被魇到了吧,只是为了逃跑,编了一个粗劣的借口,他这个傻子居然信了。

居然……还会信他。

被骗真是活该。

明匪玉冷静得过分,不悲也不怒,直到火焰熄灭,日落天际,最后一丝光亮被带走,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世界静谧而诡异,才听一道平静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去把人找回来。”

“不管死活。”

蛊虫们立刻一窝蜂扇动翅膀,寻着谢知归的气息追踪了过去。

明匪玉看着地上的灰烬,它们像是无声嘲笑他的痴心妄想,眼中一道寒光闪过,抬脚踏了上去,鞋底重重碾磨出一个深印,宣泄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看也没看,随后也走入了林中。

最后一次了,小骗子,不会再对你心软,你没有机会了。

——

天黑了。

得亏今天天气好,月亮圆,谢知归勉强可以借着月光看清路,不然就只能在林子瞎摸黑,下一秒是踩进坑里,还是踩到猛兽都不知道。

赶夜路很危险,但他不敢停,满头的大汗。

明匪玉估计已经追过来了,然而还没有看到这片林子的出口,得再加快点速度。

拐过一个弯的时候,突然从树后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

“谁!”谢知归惊道。

扭头就看到微弱火光映出一张惨白似鬼的脸,谢知归吓了一跳。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他很快镇定下来。

谢知归看清了这人,惊讶道:“阿爷?”

阿六爷哼了下,松开他,把抓过他的手在衣服上用力抹了抹,嫌弃地睨了他一眼。

谢知归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阿六爷以前还会收敛着点,现在已经把对他的讨厌摆在明面上了。

因为在这位饱经沧桑的老怪物眼里,他就是只狐狸精,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把他宝贝小怪物哄的五迷三道之后拐跑了,却又辜负了小怪物的一颗真心。

他是祸水,是薄情汉,是坏东西,谁碰谁倒霉。

“阿爷。”

不过谢知归仍是恭敬地唤他,微微低了头,“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姿态够谦卑,阿六爷难看的面色缓和了点。

“我来帮你。”

“帮我?!”

“嘘。”阿六爷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说话,“听。”

谢知归侧耳细听,空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带动了,发出震鸣声,而且声浪愈发接近这里。

他神色大变。

“熟悉吗?”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是那群虫子们同时震动翅膀的嗡鸣声。

以他的经验听来,最多还有五分钟找到这里。

五分钟……这也意味着,他今天大概率走不出这片林子了。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阿六爷看着他眉眼上染上焦虑之色,忽然把提着的灯笼塞给他,指着一个方向:“快走,我帮你拦住明匪玉。”

谢知归握住灯柄,抬脚走之前,回过头诧异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阿六爷不屑地给了他一个白眼,道:“谁想帮你,我巴不得你死了!省的明匪玉天天念着。”

……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谢知归习惯了。

“快滚!这次走了后绝不要再出现在明匪玉面前,不然我真杀了你!”

“……多谢。”

阿六爷傲气转身背对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滚!磨磨蹭蹭,黄泉路都赶不上热乎的。”

谢知归道完感激,也不和阿六爷矫情,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深黑暗的林中。

他走后没多久,明匪玉也赶到了。

看到阿六爷挡在了路口,而谢知归的气息又在这里突然断掉了,便猜到阿六爷的意思了。

“别追了,让他走。”

阿六爷多年来很少和明匪玉用命令的语气说话,如果说了,那明匪玉就必须听他的,无论有多少个理由。

如果不是没了办法,他也不想用多年的恩情控制明匪玉。

明匪玉望着这位把他抚养长大的老人家,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垂下眼睑,神色有些许的动容。

不过,他还是辜负了阿六爷的期望——“他去了哪个方向?”

“……”

明匪玉宁可撞南墙也不回头的态度气的阿六爷话都说不出来。

“你啊你!没救了啊!!!”

明匪玉又问了一遍:“他去哪里了?”

阿六爷挥手作势要扇他,明匪玉挺着背,目光不变,没有躲的意思,这一巴掌是他应该受的。

为了养育之恩,为了执拗的性子,为了因私情而多次顶撞阿六爷,他活该挨巴掌。

对不起了,很多事情他都可以尊重听从阿六爷的话,但这件事情,绝对没有退让的余地。

“您到底把他藏哪里去了?”明匪玉最后一次发问。

“你想干什么?!”

阿六爷最后还是没有狠下心,一巴掌拍到了树干上,轰的一下,树干上立刻出现了一条不浅的裂缝。

他走向明匪玉,咄咄逼人地问他:“怎么不说话?我问你想干什么!”

“我要是就不告诉你他去哪里了,你打算干什么?”

“把我这把老骨头打一顿?还是杀了我?!!!”

明匪玉不卑不亢道:“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阿六爷情绪格外激动,愤怒。

看戏的虫子们吓了一激灵,躲到了树后面,怕战火殃及到无辜的它们。

“他都跑了多少次了,你还看不明白吗?他就是个负心汉!和他那个爹一样虚伪薄情,他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啊!他配不上你的付出,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啊。”阿六爷痛心地问他。

明匪玉面色依旧平静如水,还是那个态度:“你把他给我,我自然就罢休了。”

“……”

“休想。”阿六爷坚定道,如横亘在牛郎织女之间的那道银河,挡在了明匪玉和谢知归中间。

明匪玉不能再错下去了,如果非要有人来做这个恶人,那就他来,恨就恨吧。

明匪玉今晚想过去,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谢知归,你最好给我跑快的,跑的越远越好。

第64章

谢知归喘着大气, 越走越发觉阿六爷话里的不对劲,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黄泉路都赶不上热乎的”

还有那种冷漠的眼神,看他仿若在看一个死物。

谢知归看向不见尽头的前路, 月亮被乌云盖住了, 光亮收束入黑暗, 前方仿佛有只巨兽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静悄悄的,等着他进入。

这条路既然通向出口,为何会越走越窄?

不是他多疑,而是回想起了转身的一刹那,阿六爷眼底迅速闪过的杀意。

他停了下来,又看了看周围,提灯照了照, 光线只能照亮不到半米的距离, 更深的地方有什么根本看不清, 用耳朵听,幽密深处的似有鬼哭兽嚎,是风声?还是却有其物?

凭着对危险的直觉, 他慢慢后退了半步。

风从狭窄的道路中间穿过,夹杂着凄厉的嚎叫声, 不知道是眼下环境导致的幻觉,还是心理暗示带来的恐惧。

又或者,前方真的是条通向死亡的黄泉路。

汗滴从额间滑到下颌, 凝聚成一颗大汗滴,掉落后啪地在枯叶上碎的四分五裂。

绝对幽黑的环境下, 任何细小的声音都足够让脆弱紧绷的神经断掉。

这条路不对。

谢知归意识到后, 转身就要往回走, 结果太着急,转身的时候一脚踩空了,“啊”的一下掉进了身旁一个大坑里。

坑底有厚厚的枯叶垫着,没摔多疼,但在晚上掉进可能有毒虫毒蛇的坑里,不可能心里不慌。

谢知归坐着缓了一会,很快恢复冷静,撑着满地枯叶慢慢起身,借着萤火虫的光,他找了个相对离坑上近的地方爬上去。

可他刚找好着力点,忽然后背发凉。

萤火虫……什么萤火虫的光是血红色的?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咯咯怪笑,以及锯齿般尖牙上下碰撞的摩擦声,粘稠的口水滴滴答答落在枯叶上,一股腥臭的味道冲入鼻腔,谢知归身体害怕地颤动了一下。

身后有东西渴望地盯着自己,就像饿死鬼盯上了一块肥美喷香的五花肉。

“好香好香啊,好久没闻过了。”

“你的肉一定很好吃。”

“咯咯咯……我要敲碎你的脑袋,喝你的脑浆。”

谢知归抬头看月,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出来了,不过成了诡异的血红色,像一只凝视着他的巨大眼球。

正常月亮不可能出现这种颜色,只有在恶鬼的地盘才能看到。

谢知归立刻意识到,他这是闯入恶鬼禁区了。

拜他的好爸爸所赐,从小他就招各种鬼怪稀罕,稀罕到什么程度呢?……是只怪物就会流着口水想把他连骨头一并吞了,嚼都不带嚼。

他不怕明匪玉,因为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至于吃了自己,但是这些恶鬼只想着吃了他的肉,啖尽他的血。

阿六爷知道他会遇到什么,却还是要他去死。

谢知归没有那个心思去责怪谁了,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命都不知道呢。

他慢慢从袖子里抽出匕首,转过身,看清了恶鬼的数量,情绪看似稳定,只有他知道,心跳早已慌了。

数量太多了,肉眼可见的就有七八只,更何况还有躲在黑暗里没出来的。

他要怎么以人类的身体打败这些力量远强于他的怪物,如果它们一拥而上,那更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他不想死,更不可能放弃抵抗,任人宰割。

得搏一把!

就算是死,他也要带走几只怪物陪葬。

想到这里,他偷偷用衣服擦掉手心的汗,握紧了匕首,刀刃对准最近的那一只恶鬼,目光狠毅,计划如何才能以最快速度解决掉它。

恶鬼们也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跃跃欲上。

一场殊死决斗就此开始。

血月映红了半边天,坑底的惨叫响彻了方圆几里。

等明匪玉火急火燎赶过来,谢知归已经干掉了三只恶鬼。

坑底鲜红如河,血腥味冲天。

第一只是他偷袭得手的,快准狠地割了它脑袋,血液喷了他一身,第二只第三只就难对付多了,耗光了他全部力气,脚也崴了,疼的骨头发麻。

他走不动路了,不得不靠在坑底一个角落,虚弱地喘着气,腹部被猛地撞了一下,可能内出血了,他要借坑壁才能撑住身体,连连咳嗽,他把咳出的血咽了下去,举着匕首做出攻击姿态,不能让恶鬼们看出他已经到极限了。

幸亏它们没什么集体精神,都独享这块肥肉,一个一个攻过来的,才能让他找到机会宰了几只。

但它们也不傻,由一只领头,聚集了其他恶鬼,不知道它说了什么,所有家伙很快围在一起,从三个方向形成了一张包围网。

谢知归知道大事不妙了,死了几个同类后,它们应该是意识到他这个人类不好对付,要团结起来先把他弄死,再分肉。

眼看它们一齐逼近,前后左右都没了逃路,脚也动不了,绝望彻底裹住了谢知归。

这次真的要死了吗?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他没有办法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失去所有意识之前,绝不放下匕首。

他做好了会被撕成碎片的准备,恶鬼们却突然停下了围攻,统一看向某个方向,眼里带着恐惧。

谢知归随他们看过去,与明匪玉的视线撞上,惊讶过后,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明匪玉来了,这一瞬间他感觉到的是心安,哪怕知道明匪玉肯定生气了。

放松下来后,谢知归又想到自己现在是一身血污和泥水混杂的样子,明匪玉的视线又是那样灼热,他立刻别开了头,把脸上的血用衣服抹掉,不想自己太过狼狈难看。

明匪玉站在上方,坑底就那么大,谢知归身上有多脏,手臂和脸上有多少伤口,一目了然。

这才多久,就弄成这个样子。

威慑完那些恶鬼,明匪玉迫不及待迈出半步,迟疑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极力抑制想冲下去把人抱上来的冲动。

今天一定要好好训训他这种脾气。

因此他虽然心疼,嘴上不能落了下风,“躲什么?你还知道自己这样很难看呐。”

谢知归:“……”

他默默换了一只相对干净的衣袖擦脸。

他不知道,明匪玉一路奔来有多担心他,还为此弄伤了阿六爷,结果明匪玉看到的却是他还要躲着自己。

就这么抗拒看到他吗?他还能比恶鬼可怕?!

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气不打一处来,说出来的话带了怨气。

“弄成这幅可怜给谁看?让你不要跑非不听,好吃好喝供着你不要,就喜欢来这种地方和恶鬼拼命是吧!”

听着话里的夹枪带棒,明匪玉从来没这么和他说过话,谢知归心口泛酸,头发盖住了侧脸,因此明匪玉看不到他脸上难堪的表情。

就是因为看不到,明匪玉以为他又要搞冷暴力,用沉默等他心软妥协,于是更加恼火。

同样的手段用了这么多次,是真当他傻吗?次次都会上当?!还不是为了给他台阶下。

明匪玉气头上,语气也生冷,“我数到三,你再不转过来我就走。”

“一!……”

“一”刚数完,谢知归转头看向他,那张沾了血污的脸上被擦的乱七八糟,脏兮兮的可怜样,唯一干净的只有眼睛,而且正在灼灼望着他。

就是倔的,明匪玉心想,对付这种脾气,早就该心狠点了。

但是谢知归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明匪玉,我错了,能不能先带我回去再生气?”

与这个相似的话,明匪玉听过很多次了,看似是示软,实际上还是在提要求,就是要他先让步。

他先是觉得失望,然后便是心痛。

原来习惯了,麻木了,也还是会因为这个人的冷漠态度而难过。

“你不要说话,我现在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

他赌气让谢知归闭嘴,谢知归还就真闭嘴了,光拿一双不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折磨他。

真的是……怎么让他别跑,乖乖在家里等着就不听!

明匪玉气的不想看他,仰头看天空,夜空广袤浩瀚,可他却被某些东西压的无法呼吸。

——愤怒、痛苦、悲伤、挣扎……

胸膛里的怒火永远灭不掉,熄了一次,没多久又会被点起来了,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他不想再这样磨下去了,受够了这个怪圈。

抓回来又跑,跑了又抓回来,也许阿六爷说的对,他留不住这阵薄情风。

留不住,那就算了吧……这次真的要结束了。

明匪玉视线落回谢知归身上,只是眼里多了一份陌生的决绝,谢知归隐隐感觉不安。

他说:“谢知归,我放弃了。”

谢知归恍若听岔了,“什么?”

“我放弃让你爱上我了,因为你根本不会爱人,你只爱你自己。”

冷漠、自私、绝情。

这种人的爱是向内的、封闭的,他一个外来者,永远也撬不开心门,还会把自己崩的骨头碎裂。

谢知归脸上明显出现了呆滞的神情,看到明匪玉眼中真切的悲伤,心口揪疼了一下,忙解释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我是会爱人的,我一直在努力地学。

然而明匪玉抬手打断他,“你说的对,你不是我要的那个情人,你没有他的记忆,没有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承认了,你不是他,你成为不了他,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明匪玉自嘲道:“我,认输了。”

局面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明匪玉到底在说什么啊?

那些话一到他耳边成为了嗡嗡响的杂音,辨别不出一个字,他听不明白,可是他清楚地感觉到,他要是失去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了。

心里的难过是不会骗人的。

谢知归整个人整个心都乱了,没了一点分寸,失神喃喃:“明匪玉,你怎么了……”

“到此结束吧,我放弃了,恭喜你可以永远摆脱我了。”

又狠又冷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了谢知心脏。

很疼很疼。

明匪玉不是说说的,等谢知归消化完他这些话,他已经走出了几步,身影渐渐从他的视野中淡去。

这一去,可能就是永远。

“明匪玉,你等一下!”

谢知归扯破喉咙喊他也不回头,想追过去,却心急过头忘记了他崴了脚,才迈一步就噗地摔倒了。

“嘶……啊……”

谢知归感觉右腿骨头断了,痛的他表情扭曲,汗如雨下。

明匪玉还是没有为他停下。

他是真的不管自己了,真的不要自己了……

谢知归眼睛酸了,水雾氤氲上来蒙住了视线——

我不是负心汉,我没有利用你……别走啊,求你等等我……我会告诉你所有事情,你再等我一下好吗……

“你听我说啊!!!”

谢知归用歇斯底里的咆哮喝停了明匪玉离开的脚步。

明匪玉没有狠心到底,却没有回头看他,狠心道:“无论你要说什么,我都不想听,这场替身游戏结束了,你要自由我给你,你以后是死是活都不要找我,你敢过来就不要怪我骂你轻贱。”

“明匪玉!!”

谢知归哽咽:“别说了,别说了,算我求你……”

方才恶鬼围攻,在必死的局面下,他都没有如此失态了,

比恶鬼更可怕的,是明匪玉不要他了,他用尽全力即将泅渡到彼岸,那个人却转身走了。

等的太久了,遥遥无期,所以觉得厌恶了吗?

可是先答应会等下去的人是你啊。

为什么先放弃的也是你?

谢知归再也控制不了内心的崩溃,什么理智,什么冷静,通通都给他滚!

“挽留”成了他此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强烈到让自己都害怕。

他冲那背影嘶吼道:“你要什么?告诉我!”

一些情感压抑了太久,故意忽视,不断打压,最终触底反弹,迎来比最初的还要猛烈爆发!

如一座轰隆喷发的火山,岩浆灼灼,黑烟滚滚,势不可挡,吞噬沿路一切生灵,笼盖十万八千海域。

谢知归突然疯了一样胡乱撕破衣领口,将脆弱的脖颈露出,“要这具身体还是这颗心脏,都告诉我!我都给你!”

“说啊!!!”

明匪玉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握紧拳头,困兽般怒道:“我要我原来那个爱人!你倒是把他给我啊!”

“……”

求你……把他还给我好吗?

第65章

身后突然安静了。

这才伸出脑袋多久, 又躲回壳里当乌龟了。

明匪玉苦笑,又是这样的结果。

“二哥。”

一声轻唤出乎意料地从身后响起,明匪玉身形僵硬住了。

熟悉的昵称于无形中生出一双手, 穿过山谷溪涧, 游过时间洪流, 从身后温柔地环住了他,轻抚他那片空荡的胸膛。

好像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在心口的位置……滚烫的、跃动的,像一簇欣喜的火苗。

你要的情人回来了,他就在身后,回头看一眼吧。

他在盼你回头,他也舍不得你。

明匪玉缓缓回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

明匪玉以为方才那声是幻觉, 可手还是忍不住在抖, “你喊我什么?”

谢知归方才太激动此刻, 眼眶红的不像样子,淡淡一笑,像满天风雪里忽然出现了一株生芳的花树, 那明艳的模样他熟悉极了,又听他轻声喊他:“二哥。”

“再喊一声。”

“二哥。”

“再喊!”

“二哥。”

明匪玉屏息, 又长长呼出一口气。

谢知归吐出的每一个字清晰无比,明匪玉却更觉得他置身于一场梦中。

他终于从谢知归眼里看到了久违的爱意。

“阿玉,你的情人我还给你了, 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谢知归主动张开双臂,想要一个拥抱。

明匪玉所谓的决绝瞬间土崩瓦解, 他等了这么久, 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他承认了!他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听不到雷鸣一般激动的心跳。

对了, 真的糊涂了,他的胸膛里没有心脏,整颗心早就放在谢知归身上,怎么可能还听的到心跳声。

但是这一次,他回过头看到的不再是无望的等待,是向他张开双臂,微笑奔赴他的爱人。

念念不忘,是会有回响的。

明匪玉一步步,走向他的小情人,“我很想你。”

谢知归哽了一下,压着他的大山被他亲手轰碎,他没有好顾忌的了,于是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我也想你了。”

是不逊你分毫的想念。

明匪玉跳下坑底,轻轻着陆在谢知归身边,跪了下去,拨开头发,不顾他脸上的血污,克制而小心地在唇上轻啄了一下。

谢知归冲他笑,“就亲一下?”

明匪玉望着这双眸子,嘴角同样染上笑意,“等回家再把剩下的亲完。”

谢知归轻笑了声,是很愉快的、安心的意味,不是之前那种强颜欢笑。

千里泅渡的人终于抵达彼岸,漫无目地的风终于见到了花谷,佛说的一切因都得到了它的果。

天上,血月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墨云驱散,繁星照耀了这片大地,给它以夜晚的柔和、悠长。

无数隐秘而热烈的心意在这一夜破土而出,顷刻间长成擎天破云之姿。

明匪玉抬起他一只手搭在肩上,随后把他抱了起来。

今天乃至以后,谢知归再也不会抗拒明匪玉拥抱他,他内心深处也在渴望这个能够给他安心的怀抱。

但是小孩子才能够理直气壮索抱,谢知归脸皮薄,不是渴望非常强烈,不会主动开这个口。

他怕明匪玉会像上小学时候的妈妈一样嫌弃而推开他,说他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要人抱,幼不幼稚。

她不知道儿子要拥抱不是因为撒娇,而是渴望一份安全感,回家路上过红绿灯的时候,他就可以不用拼命迈开小腿赶上妈妈的脚步,生怕跑慢了会被丢下,淹没在车水马龙中。

其实仔细想的话,他不用担心,明匪玉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他每一次有意无意地张开手,都一定会得到回应。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眼下两只手上都沾了血和泥土,他犹豫了下,不太想抱住明匪玉的脖子。

“抱紧了。”

“脏。”

“没事,抱吧,反正也是我洗衣服。”

想想也是。

既然他这么说了,谢知归可不和他客气了,探起身,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极快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把头埋了起来。

明匪玉看到两只通红耳朵拼命往他怀里藏,心口被他弄的很痒。

耳朵尖尤其漂亮,像嵌了两颗赤红玉润的珠子,真想捏上一把,逗弄的更红。

但明匪玉忍住了,不去看,轻掂脚尖飞了上去,稳稳落地,把谢知归抱到不远处一处大树下放下,然后蹲在他脚边,脱了鞋检查脚伤的情况。

脚踝处大片青紫,肿的很吓人,不过骨折得不是很严重,谢知归也是能忍,一声都不吭,他还以为他伤的不重。

不过明匪玉又发现,谢知归不喊疼,可能是因为盯着他看的太认真了。

“看我能止疼?”

“怎么可能,你是麻醉剂成精吗?”

谢知归玩似的锤了他一下,可明匪玉笑的怎么有点像个傻子。

笑什么笑,被打了还笑……

谢知归心里头嘀咕,对这傻子没辙了,嘴角却不自觉上扬。

可他又想了想,小声问:“如果我今天不承认,你会不管我就走吗?”

他的心跳突然变急了,随着明匪玉笑意收敛。

“我不知道。”

“哦。”

谢知归没说什么,也不想再问下去,转头看风景去了。

黑不隆冬的哪里什么风景可看,不过是心里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有点别扭。

明匪玉抬眼把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扫入眼底,包括他陷入纠结的样子,无声勾了勾唇角。

他不会走,最狠也就在附近找棵树躲起来,等谢知归脾气磨的差不多了,不和他闹着逃跑了,还是会下去把人抱上来。

但他不会让谢知归知道这些。

怎么说呢,也是有私心、有赌气成分在。

小骗子骗了他这么久,非等他下狠手才肯说实话,如果这次他不走,不把谢知归逼上绝境,最后他们又会回到你追他躲的境地。

明匪玉心里头憋着股火,不是顺顺就能好,他要让谢知归也体会一下为了一个答案而苦恼到辗转难眠的感觉,尝尝他吃过的苦。

如此,这股火才能悄无声息地灭了。

过去的种种,就此翻篇。

——

坑底的恶鬼们看了一场大戏,明匪玉那一眼刀刮过来的时候,它们吓得是一动都不敢动。

谁懂它们的苦啊,在这破地方吃了这么多年的破东西,鬼都受不了了,好不容易能吃顿好的磨个牙,结果这么香的肉,居然有家伙先啃了,还是他们惹不起的大怪物。

坑顶许久没有动静了,恶鬼们猜测这对小情侣是不是已经走了。

有一只刚要探头看一看,就听到这俩个活阎王的声音还在。

明匪玉:“回家吧。”

谢知归意有所指:“坑底下那些恶鬼还没有处理呢。”

“它们一辈子离不开这里,害不了人。”

“可它们说想尝尝我的味道,还要敲开我的头骨喝脑髓。”

“哼?……”

“喏,我手臂上这个印子就是它们咬的。”

“啧,真该死。”

杀气陡然浓郁,恶鬼们大惊:你不要乱告状啊喂!咬你的那只已经被你刀死了,尸体还在这里呢!我们连你的身近不了,不要给我们扣这么大一盆脏水啊!!!

“还疼吗?”

“有点疼。”

“你在这等会,我去敲开它们的脑髓给你补补。”

众恶鬼:……你清高,拿我们的命给你的心肝当补药。

谢知归也是语塞:“……谁要喝脑髓了?!”

想想都能闻到有多腥臭。

明匪玉:“新鲜的药效好。”

谢知归无奈,委婉道:“我是人啊,不吃生腥的东西。”

明匪玉似懂非懂:“那加点辣椒和酒炒一炒?”

谢知归:“……”

恶鬼们:“……”

原来,爱情真的会使人眼瞎心盲。

明匪玉不解谢知归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表情,脑子很补身的,有什么问题吗?

……

明匪玉没有带他回那座院子,而是就近去了位于瀑布后的石窟。

这里面除了一张冰床,一口药泉,还在石壁上凿出了很多小洞,摆放蜡烛和一些书籍,是明匪玉小时候学习冥想的地方。

谢知归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里的事物承载了很多回忆,有静好的,有不堪的,给他的感觉很微妙。

明匪玉把他带到了药泉清理伤口,让他坐在边上一个凳子上,而自己半蹲下来给他解开衣服的扣子。

外衣很快被他随手扔到一边,去接着解第二件衣服。

“别。”谢知归向后缩了一下,“我、我自己来。”

明匪玉抬起头看他一眼,没理,轻轻挡他的手,继续手上动作。

“你打算怎么走路,还不是要我抱下去,早晚都是会看到的,我动手还比你快点。”

“……”

很快,第二件衣服也扔一边了,明匪玉指尖的触感越发明显,谢知归不由得屏息,心里不断劝说自己这张不争气的脸皮——又不是第一次坦诚相见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放平心态。

但他又觉得,这洞里的空气格外闷燥,洞口的瀑布又把风阻隔在外,闷的他脸都红了。

他坚信,都是闷的,绝对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在下药泉之前,谢知归不放心,和明匪玉约法三章,说了一大堆,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给我老实点。

“好。”

明匪玉难得守一次君子之礼,说不乱看就不乱看,说不乱摸就不乱摸,也不故意逗弄他,专心给他弄干净血污,治疗断掉的骨头和筋脉。

太听话老实了。

谢知归有一瞬间怀疑明匪玉是不是被夺舍了。

他抬起明匪玉的头,看到他眼神正直干净,不掺杂一点欲,反而显示自己的担心多余,还有点自作多情。

“你……”

明匪玉笑了笑,埋头继续给他接骨头:“我又不是春天的畜生,等你病好再说。”

弄没一会,他又仰头盯着谢知归,见谢知归在想事情,手心掬了点水轻轻撒向他,笑道:“小祖宗,在发什么呆?”

谢知归无奈抹掉脸上的水,说:“你好像变了。”

“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就……更像一个人了。”

学会了站在一个人的角度思考如何和他相处,而不是以前那个高傲冷漠的怪物。

他那种汹涌猛烈的爱意在经历生死起落后,终于像来到了入海口的河流,慢慢地随着岁月沉静下去,恰如静水流深,深爱早就不需要多热烈的话语述说。

有的时候,一个眼神就够了。

就像现在,明匪玉望着他,里面盛着柔情,“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谢知归沉默凝视他,仿佛在重新审视、接受这个人的一切信息,半晌,抿着的唇扬起一个弧度。

“答案在我身上,你来找。”

第66章

谢知归的伤势没有太严重, 明匪玉给他用的又是最好的药,恢复速度飞快,谢知归有点难以置信。

但看到明匪玉越来越大胆地试探, 和越来越放肆的眼神, 谢知归充分相信, 他身上这病好的差不多了。

“带我回去。”

谢知归躺着,一只脚踝上还包着绷带的长腿抵在了明匪胸口,挡住了明匪玉的继续进攻。

谢知归嫌弃道:“走开。”

脚心不轻不重地推了推明匪玉。

明匪玉低眼看了下胸口,本来这个动作配上白皙漂亮的皮肤,哑了的嗓子,挠痒痒一样的推拒,是要煽风点火,可他却对上了谢知归冷漠抗拒的眼神。

“走啊!”

“等我找到你身上的答案就走, 你先把脚松开。”明匪玉像只大尾巴狼一样哄着小白兔给他开门。

谢知归后悔说过的那些话了, 索性翻脸不认账, 也不管脸有多红:“我这里没答案,别过来!”

“没有?”明匪玉突然抓住他的脚踝,谢知归没来得及躲走, 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拼命挣扎远离反而被抓的更紧, 明匪玉稍微用力就把他拖了过去,毯子被抓出一朵朵凌乱艳香的花。

明匪玉单手撑着,把人锢在身下, 谢知归墨发如泼墨画般散了满床。

“你又骗我是吗?”

谢知归隐约感觉明匪玉怒气正在酝酿,赶紧给他顺毛, “我说错了还不行。”

“我不信。”明匪玉松开了他的脚, 紧接着开始上手了, “除非你让我近身找找。”

“等等,等等。”

谢知归最先感觉腰上发痒,接着又有向上延伸的趋势,脚指头都发麻了。

他本来想闭眼忍一忍,但这家伙越发过分,实在是忍无可忍!

“我说了等一下!”

非要谢知归发脾气吼他,明匪玉这才肯安分一点,还一副被吓到的委屈模样,搞得被欺负的人是他一样。

谢知归气的不行:“你别转移话题,先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明匪玉答非所问,目光落在他腹部,“你最近吃的也不少,摸着怎么还这么瘦。”

“……”

谢知归毫不客气踹了他一脚,冷声道:“不说别想摸。”

这种时候,明匪玉格外会抓住重点,往往把谢知归说的哑口无言,就听他笑着问:“你的意思是,说了就可以随意摸。”

“……”

谢知归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把到嘴边的“滚”字咽回去,改口说:“可、可以。”

明匪玉脸上露出得逞的笑意,捏了把谢知归发烫的脸蛋,等他这句话很久了。

“你要是听话的话,我们明天就回去。”

前提是,他得听话。

言外之意,谢知归自然都懂。

“……”

谢知归恼火地之下又赏了他一脚,“你敢威胁我!”

当然,最后威胁成功了。

——

回到活死人村。

谢知归远远就看到同伴们站在村口空地上,同村民们激烈争辩着什么。

等他们走过去,一群人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

“知归!”

“老谢!”

好友第一个扑上来,用力拍着他的背。

明匪玉目光落到那只乱摸的手上,微微一沉,但没说什么。

快一米九的男大学生哭的跟个小媳妇似的,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扯着嗓子嚎啕。

“你还活着啊,太好了太好了,你要是没了,我和你姐姐的好姻缘就毁了啊。”

“……”

谢知归在他把那些不明液体抹在衣服上前将人无情推开,“把脸擦了再过来。”

好友开玩笑一样打了他一下,“你敢嫌弃我!”

可看着完好无损的谢知归,自己又哽咽了,“薄情寡义的家伙,你知不知道这十天我们怎么过的,一个好觉都没睡过,一顿饭都没正经吃过,打个盹都梦到你在向我喊救命,我都被整得神经衰弱了知不知道?”

“十天?!”

谢知归诧异看向明匪玉,明匪玉平静回应他的质问。

他以为在里面至少过了快两个月了。

应该是明匪玉做了什么,让里面和外面的时间流逝速度不一样。

也幸好同伴们觉得才过五天,如果他们报警或者把他家人喊来的话,会惹出很多麻烦。

那场泥石流来的奇怪,堵住了入山的唯一路口,同伴好不容易电话联系上他,信号又突然中断,他们就以为他在里面出事了。

尽管村民们再三和他们保证,他和明匪玉在一起绝对不可能出事,让他们安心等着,但没见到人,在这个与外头隔绝的破地方怎么可能安心的了。

谢知归知道自己给同伴们添麻烦了,支开明匪玉,想和同伴单独说说话。

但明匪玉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就是不愿意走,还一个劲粘他身上,光明正大地搂上了他的腰,附在耳朵边说悄悄话,“你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我有什么不能听的吗?”

姿态亲昵得仿若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好友的哽咽声突然停了,气氛也变得奇怪。

无数道探究的目光射向他们,一群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放在谢知归腰上的手,一脸吃到了大瓜的震惊表情,而边上的村民则显得见怪不怪了,神情麻木。

谢知归脸上臊的慌,狠狠剜了他一下,压低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警告他,“光天化日,这么多人看着呢!安分点行不行?!”

明匪玉扫过众人,低声笑道:“行啊。”

“但是你今晚要搬我那里去睡。”

说罢,使坏在他腰上下了点力道。

“嘶……”

本来身上就不舒服,明匪玉还故意挑难受的地方搞。

谢知归耳朵红了,拳头也硬了,想给这混蛋来一巴掌。

可看到嘴巴惊到可以塞下一个大拳头的好友们,他那点薄脸皮还是没能赢的过明匪玉厚颜无耻,屈辱地咬着牙根“嗯”了声。

明匪玉愉快极了,当即放过了他,不过走之前还不忘摸摸他的脸,整理一下头发,望着谢知归满眼满足,笑道:“我去给你收拾东西,你们聊吧。”

明匪玉带着其他人走了,羞愤感却迟迟没从他脸上耳上褪去。

颜色依旧那么红艳,只要不是毫无感情经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红色是怎么来的。

诺大的空地上只剩下几个面面相觑的男大学生。

按平时这些人的尿性,一听到谁有脱单的苗头,就跟闻到了肉腥味的饿狼,两眼喷绿光——睡觉的立马瞪大圆眼从床上滚下来,打游戏的把手机啪的摔桌子上,在卫生间洗澡的衣服都不穿就冲出来,带着一身草莓味泡沫和热乎水汽,激动不已:“谁谁谁?谁有对象了!”

但这次,这群人反应反常地安静,只敢用眼神静悄悄地传递消息。

“你先去和他说。”

“我开不了口,你去你去。”

“大家都是朋友,你们怎么能看着小谢被骗?随便谁去说一下。”

“我、我、我口才不好,我不去我不去。”

一顿推委下来,这个烫手山芋扔到了好友哪里。

“你们怎么了?”谢知归看着他们畏畏缩缩的样子。

好友被迫站出来,面色为难,低下头扫了眼不远处的村民们,小声嘀咕道:“怪不得他们不许我们报警,说明匪玉会照顾好你。”

“?”

“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好友委婉提醒他:“你知道明匪玉结过婚了,而且人家的心上人马上要回来了的事吧?”

“我知道,怎么了?”

好友看谢知归还不懂他的意思,和其他人对视一眼,其他人都点头示意他直说算了,总不能眼睁睁看朋友往火坑里跳。

好友觉得身上责任重大了起来,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拍了拍谢知归的肩,看着这孩子清澈的眼神,语重心长道:“小谢啊,我知道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我相信一定是明匪玉用花言巧语哄骗了你。”

“我理解你被困在山里面很害怕,容易对这个人产生依赖,明匪玉又乘虚而入诱导你以为那是一种爱慕。”

“不过!一切都是那个渣男的错!你虽然没错,但你可不能恋爱脑啊!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优秀男青年,不能为了谈恋爱连道德都不要了。”

谢知归听的云里雾里,虽说明匪玉不是人,但和他在一起违反哪条法律或者道德规范了吗?

“你什么意思?”

好友举起三根手指,又指了指他,“还不懂吗?”

“不懂。”

“哎呀!”好友急得跺脚,心想这么明显的暗示都看不懂,该怎么拯救你的恋爱脑啊,我的朋友!

其他人看不下去,让你直说,你却净搞些有的没有,“他的意思是,让你不要知三当三,别被一个结过婚、还和前妻藕断丝连的渣男骗了。”

“啊?”谢知归愣住了,片刻之后,看着同伴们一个个急切担心的样子,一个没忍住,“噗”的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这事很严肃!搞不好你要被退学的!”

谢知归边笑边摆摆手,说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他诧异地看着他,猛地拔高声音:“你有什么分寸?!”

“你要是知道分寸,就不应该和他大庭广众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前妻呢!”

他的大嗓门把村民们都吵到了,纷纷看向这边。

其他人赶紧拉着他的袖子,“你声音小点,太丢人了。”

“到底是谁不要脸!”

一时间场面乱成一团。

好友用力挣脱开同伴们的拉扯,上前拉住谢知归就往出口处走:“我们现在就回去,去医院给你看看脑子!”

“我不走。”谢知归挣脱开他的手。

好友回头,眼里全是不可置信,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清醒理智的谢知归吗?才十天怎么就成这幅优柔寡断的样子了?还是被这村子里的人下了蛊,中了毒?

其他人也是震惊于他会说出这种话。

“你要留下?!”

“我要留下,才能看着你们安全回去。”

谢知归知道他现在在朋友们眼里一定是魔怔了,但又不能告诉他们,明匪玉不是个正常人,为了不让他们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可能嫌抹掉记忆麻烦而直接杀了。

正因为这些人对他好,所以他不能和他们一起走,必须留下来让明匪玉有忌惮。

他们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同伴们回去收拾东西,并偷偷商量明天要怎么把谢知归打晕了带走。

他们现在严重怀疑这个村子是个传销窝点,再不然就是会洗脑的巫术,进山前好好一个人,出来就简直跟变了一个人一样,要不是手机一直没信号,他们肯定要报警。

谢知归回到之前住的那座小楼,屋内空荡到只剩下一张竹床,一个桌子,其余东西全部被搬走了。

知道的是收拾东西搬房间,不知道还以为这里刚被土匪扫劫过了,连床被子都没给他留。

谢知归不想半夜睡冷床板,叹了口气,退出去把门关好,想着以后应该也不会再住这里了,顺带把门锁好,下了木梯,朝紧挨的另一座木楼走去。

多久没来过这边了,花圃里的布置好像没有变过,他喜欢的那几种花花草草还是种在离窗口最近的地方,早晨微凉的时候,一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满目芬芳,浑噩了一夜的人见了自然会心旷神怡。

旧物仍在,人却不一定是原来那个人了。

谢知归来不及感慨,踏上木梯来到门口,犹豫是象征性地敲下门呢,还是直接推门进去呢?

他还没做出个决定,门从里面开了,探出一只手把他飞快拉了进去,紧接着大门在砰地一声巨响中关上。

谢知归惊呼都没出来,就撞入了一个结实的胸膛,那股熟悉的香味随着明匪玉环腰的双手包围住了他。

屋内很黑,他们挨得很亲昵。

谢知归闻着甜腻的味道,看不清黑暗中明匪玉的脸,却清楚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有多滚灼缠人,他脑袋有点晕乎了。

“你们吵什么了?”明匪玉低声问他,两人鼻尖几乎是紧贴着的。

谢知归不大喜欢被他这样抱着,站着累,又不好跑,而且气息全洒他脸上了,像打翻了热水壶,水飞溅出来,白皙皮肤上烫出一块又一块的烫伤。

谢知归想起朋友们指责他的话,当时没多放心上,现在在明匪玉跟头回想起那些难听的话,心里头说不委屈是假的。

有委屈自然要说出来,他才不要亏待了自己,于是明匪玉成了发泄的首选对象。

他才不心疼他呢。

“谁给你委屈受了?”

“你。”

“我?”

谢知归扯住明匪玉的衣领,勒出一条不浅不深的痕子,仰头对他说:“我们吵的是你那位前妻,你的心肝儿,你说怎么办吧。”

第67章

“前妻?”明匪玉听到这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 诧异了一小下,又看看谢知归受了气的包子样,忽然明白了, 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谢知归推了他一把, 他知道大概率是推不动的, 但样子还是要做做,因为明匪玉这个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渣男”,好友可把他骂的是狗血淋头。

他也是要脸的。

“给我个交代。”

这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

明匪玉憋着笑,搂紧了他,问:“嗯?他又怎么了。”

“我朋友听说你的心肝前妻要回来了,你们感情很好,他们怕你为了他欺负我。”

“谁敢欺负你啊, 小祖宗。”

明匪玉听出来他话里有不满的意思, 看来是真吃味了, 得哄哄才行。

他在谢知归鼓起来的脸上捏了捏,笑道:“我帮你打回去。”

“打谁?”

“你说了算。”

话音未落,手掌握着他腰身使力, 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又立刻收力将环抱范围缩小, 把人圈得不能动弹,只能靠在他身上,然后凭借对谢知归的熟悉, 低头准确找到了耳朵的位置,亲了上去。

轻飘飘如同羽毛般扫过, 却又在一片平静如镜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

他帮他出气是要收报酬的, 现在先拿点利息, 不算过分吧。

很快,那香味充斥了屋内每个角落,并且愈发浓郁。

谢知归试了几次都没能逃出这个怀抱,泄了气,被迫承受。

他只能想到一个词形容他们现在的样子,就叫,“耳鬓厮磨”。

“松开!”

“再抱抱。”

明匪玉这回说到做到了,没一会就放过了他,怕惹毛了谢知归,毕竟今天是他第一天回来睡,要好好捧着,耐心哄着,留个舒服愉快的正面印象,反正来日方长。

明匪玉依依不舍地把人看了又看,牵起他的手要往里走。

“等一下。”

谢知归突然扯了他一下,接着踮起脚,反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两人距离重新拉近,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在他嘴上轻轻点了一下。

明匪玉愣愣低头看着他。

谢知归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昏暗中,气息紊乱如钩似线,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谢知归双眼明亮,像狐狸精露出了尾巴。

“如果欺负我的是你前妻,你也帮我打他吗?”

明匪玉的魂似乎被狐狸精勾去了,被蛊惑着上前,伸手反扣住他的腰身。

“我帮不了。”

说着,明匪玉迫不及待俯下头寻找那两瓣软玉的位置,谢知归赌气似的扭到一边,让明匪玉扑个空。

“别躲啊。”

明匪玉是笑着说的,没生一点气,无奈抬手把他头轻轻转回来,借着门缝间透进来一点光,看到谢知归一脸的委屈,平日里淡漠上扬的眼尾,现在像倒悬的月牙儿似的弯了下去,像快被人欺负哭了。

啧,真是狐狸精,生气也这么好看。

怪不得会一次又一次掉进他的温柔乡里。

谢知归踹了他一下,生了气,说:“他们说的没错,你就是渣男,怀里一个,心里还惦念着一个,嘴上说爱我,我被欺负了也不管。”

听这控诉的话说的,明匪玉都心疼了。

瞧瞧这一幅马上被气哭了的样子,这小祖宗又在生谁的气啊。

明匪玉拿他没办法,把他手拿到心口上,让他亲自按着,以证清白,“摸摸看,里面除了你还有谁?”

谢知归摸了摸,心里有了数,可还是揪着他不放,不满地嘟囔道:“心里有我又怎样,你还是不帮我。”

明匪玉笑了:“祖宗,不是我不帮,是我不敢帮啊,我那个前妻脾气可凶人了,发起火来我都怕他。”

谢知归掀起眼皮看了看他,语气有些许松动:“他很凶人吗?”

“凶,凶死了,他不止脾气差,欺负人,还会捅我刀子,流了好多血,把我疼死了。”

谢知归抿了下唇,盯着他心口处,时隔这么久,隔着衣服隐约能摸到刀疤。

原来那一刀有这么深。

一定很疼吧。

他把心事藏起来,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他那么讨厌,你不要喜欢他了。”

“好啊。”

明匪玉爽快地一口应下,握住谢知归的手,于手背上轻啄,激起他一手的鸡皮疙瘩,谢知归嫌弃话还没说出口,却见明匪玉满眼笑意地望着他的眼睛,像哄赌气的小孩子,轻声许下承诺。

“我不喜欢他,只喜欢你好不好。”

“……”

……只喜欢你,只把爱意给你。

谢知归久久没办法从他脸上挪开视线。

这种感觉很奇妙。

恰似湖面上忽地吹来了一阵春风,整片绿水都被吹皱了,拨乱了,风赶着波浪来到岸边,浸湿了踩在泥土里的情人的脚。

春日的水是暖的,情人的心是乱的。

谢知归觉得他对明匪玉这种行为过敏,每次都会引得脸上发痒发烫,接着血管充血变薄,比暮春的花瓣还红,尤其是是耳朵尖尖上。

他想抽又抽不出手,被握的牢牢的,逃不掉。

他又问:“你喜欢我有什么用,你前妻不喜欢我,他不许你来找我怎么办。”

明匪玉狡黠一笑,说:“那我就等晚上他睡着了再偷偷来找你,我们躲起来,不让他知道。”

谢知归又嘟囔说:“可是阿爷不喜欢我,你的同族也排斥我,你迟早会被他们影响讨厌我。”

“我带你私奔。”

“……什么?”

“私奔。”

“我们去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只有你和我,你不用费心去讨别人的喜欢,我会奉献给你我所有的爱意,我保证,你不会再遇到任何一个情人比我更爱你。”

明匪玉抱的不是很紧,谢知归却快被勒到窒息了,这些话不是像巨石压在他心口上,而是像无形中围绕他而形成的一圈保护罩,里面是单为他打造的伊甸园。

待在里面,风雨霜雪永远侵袭不到他身上,因此他一边享受庇护,一边又为可能会失去它而惴惴不安。

从小到大,没有人像明匪玉这样,热烈而直白地对他表达过爱意和占有欲,把他从孤独的小巷子里牵出来,带回他们的家里,给他拥抱和安全感。

同时也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没办法冷静应对。

“你有多爱我?”

“看着我的眼睛你就知道了。”

明匪玉的眼神里燃着一团烈火,谁能想到,它最开始只是一簇从占有欲中诞生的小火苗,在岁月中微弱地发着光。

两人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

于是它开始野蛮生长。

岁月会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坚不可摧,火苗会因为岁月呵护而爆发燎原爱意。

一团势不可挡的熊熊烈火就此出现,烧尽整片旷野上的杂草,焦土中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是一粒粒钻石般坚硬的真心。

“跟我走好不好?”明匪玉第二次发出邀请。

要答应这个离经叛道的求情吗?

谢知归不知道要拿明匪玉怎么办了,他的脸上充满了渴望,像是要把他吃了,但并不吓人,相反,他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过去。

可能他们从骨子就是一样的人。

明匪玉眼睛里的那个倒影太奇怪了,好像不是他,又好像是他。

明匪玉在看谁?看前妻的影子,还是看他谢知归这个人?

谢知归看的晕乎乎,分辨不清了。

“你把头低下来点,让我看清楚你。”

“好。”

他摸上明匪玉的脸,学着他平时那样,尽量温柔、缓慢、专注,描摹每一根线条,触摸每一块皮肤,目光时刻和明匪玉交粘在一块,氤氲了气氛,拉长了光阴。

有些话他不能直接说出口,但可以用这种方式告诉明匪玉。

明匪玉顺着他的动作,侧脸在他柔软的掌心蹭了几下。

如此温顺的动作,明匪玉做起来却一点也不乖,他懒的掩饰内心的贪婪和企图,像偶尔夹起一次尾巴做狗骗人的狼,看起来很努力伪装了,其实一点也不用心。

手心奇特的触感一传来,加上明匪玉直勾勾盯人的眼神,谢知归脑子里更乱了,心跳快到要失控。

他开始害怕,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惶恐不安,想要退却。

要不今天还是跑了吧,私奔什么的,等下次再说。

可是,他想不到还能跑到哪里去。

心被困在了连绵而神秘雾山中,一双脚跑的再远,也一定会被扯回来。

明匪玉在这里,属于他的另一半也必然要在这里,和他一并度过接下来千百年的漫长光阴。

他们眼神交错的刹那间,足以倾覆世界的大雨落下。

他走不掉的。

手心好烫,像生生握了一把火红的木炭,但他却舍不得松开手,怕明匪玉比他先跑了。

他可能也要疯了。

明匪玉察觉到他的害怕,用力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对戒清碰,让自己气味缠上他的手指。

明匪玉语速很快,眼底闪着诡异的火光,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你不用回答我了,我等不下去了,一秒都等不了了!”

“谢知归,和我私奔吧。”

万里无云的天空,一道旱雷在谢知归耳畔轰隆炸响。

第68章

第二天一早, 天刚露出一点青灰亮光,同伴们就背好东西来他住的木屋敲门了。

连喊几声没人应答,又发现木门上了锁, 几个人以为他先走了, 结果一转头就看到谢知归从隔壁木楼出来, 头发凌乱,身上还披着明匪玉那件血红外衣,朝他们走近几步,扶着栏杆,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早啊。”

这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一看昨晚就没睡好。

几个人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早你个大头鬼啊!!

他们飞速跑上隔壁把谢知归从木楼上拽下来,担心吵醒明匪玉都是小心收着脚下力道的, 直到几个人架着谢知归跑到村口, 回头确认没人发现他们, 才松了口气。

“你们干什么?”谢知归挣扎道:“把我放下来。”

几个人把他稳稳放在地上,他还没说话呢,好友就一脸嫌弃地把外衣从他身上扯了下来, 好像闻到什么,凑近他, 鼻子吸了吸,“你身上什么味道这么香?”

“……”他要怎么说,如实说这是明匪玉的味道, 怪物的味道?

还是算了吧,他们知道了肯定要炸了。

“村民用来驱蚊的香药味。”

好友狐疑地看了看他。

不管其他人的目光如何打量, 谢知归将外衣抢了回来, 重新披上, 大清早的气温有点冷,他听到朋友们喊他就出来了,也没穿多少衣服,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你……”好友上下扫了他几眼,欲言又止,“你怎么从明匪玉房间里出来了,而且我记得你昨天穿的不是这套衣服。”

谢知归拢好外衣,平静回道:“我那房间闹虫子了,天太晚了不好去打搅你们,就去明匪玉那里将就一宿了,顺便换了件衣服。”

好友一听,立刻激动了:“那你也不能去他哪里啊!他对你别有企图,那是狼窝啊!你怎么能傻傻敲人家门!”

他已经脑补出一出可爱小白羊因为恋爱脑和过于单纯,不听好朋友的话,把自己送到大尾巴狼爪下,被薅干净了毛,惨叫一整晚,最后被一口一口吃的渣都不剩的悲剧故事。

好友痛心疾首,“都怪我们,昨晚应该拉着你和我们睡一起的。”

谢知归看他那样就知道他在瞎想,无奈解释道:“他睡地板,我睡床,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真的?”好友不信。

谢知归:“爱信不信。”

好友眯起眼睛,指着他锁骨以上斑斑点点的皮肤,“那这是怎么回事?”

谢知归视线飘了一下,心里骂了某人几句,脸也不红,张口就说:“虫子咬的。”

“什么虫能咬的这么狠?!这这这,到处都是!”

胡扯也不带这样糊弄人的,他眼睛又没瞎。

其他人见他们又要吵起来了,赶忙过来劝,“好了好了,快走吧,等村里人醒了就走不了了。”

好友一听也是,暂时放下对谢知归的质问,跟着其他人先赶路。

走了几步觉得少了人,回头一看谢知归还站在那里,眼巴巴盯着木楼发呆。

他恨铁不成钢,折回去把人强硬拖走,边走边骂骂咧咧,“看什么看,一个二婚渣男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你是真的魔怔了,回去就给你找个医院治脑袋。”

谢知归发现这家伙真是唠叨,这点倒像他姐姐。

“我没病。”

“……好,嗯,你没病,你最健康了。”好友懒得和他争辩。

“……”

反正他现在是坚信谢知归,他未来的小舅子,一定是被洗脑或者PUA了,不然明匪玉除了有张好看的脸,他实在找不到一点能勾引到这位冷心冷情小舅子的地方。

除非谢知归真的口味独特,就好这一口?

啧啧,不可能不可能。

好友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专心赶路。

进来的时候困难重重,出去的时候却出奇的轻松。

估摸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见到了入山口的那个界碑。

“出来了!我们终于出来了!”

同伴们兴奋地跑过去,好友也撒了他的手,加入了前面大部队的狂欢。

谢知归慢吞吞在后面跟着,脸上神情淡淡的,微笑目送他们一个个都越过了界碑,他也没了继续跟过去的必要。

他就站在离界碑只有半米的地方,看着同伴们的身影消失在宽阔的山路上,这次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掉队了,没人回头。

这块界碑是雾山和外界的分界线,也是生者与死域的分界线。

朋友们将不会记得在雾山里发生的事,他如果不踏过碑界线,他们永远不会记起生命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叫谢知归的人。

他只能送他们到这里了,明匪玉来了。

其实谢知归知道他一直跟在后面,现在就等他回头,明匪玉会牵起他回他们的家。

谢知归看了外面那条通往人间的道路很久,普通的一条路,他可能再也没机会走上去,他想多看看。

今日的太阳升起来了,晨光照亮了石碑上斑驳的字、厚重的青苔、失色的朱砂,以及倒在碑前几根没烧完的香,上面落了一层厚灰。

眼前的画面和他很久之前第一次踏入这片土地时的场景慢慢重叠了。

——

“43号,到你了。”

“谢知归?”

“谢知归,醒醒。”

在护士的摇晃下,谢知归缓缓睁开眼,鼻尖萦绕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入目是医院雪白冰凉的瓷砖,倒映出一张年轻但格外苍白的脸。

他生病了,病了很久,被折磨的不轻,因此骨架看着很瘦弱,护士不敢用力推他,刚才他睡着的时候,呼吸虚弱的几乎探不出来,差点把护士吓得喊急救科大夫来。

“你还好吗?”护士小心翼翼观察他的面色。

谢知归朝她点头微笑,礼貌道了谢,提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病例袋,走入看诊室。

“坐吧。”

“把全身CT的片子给我。”医生头也没抬。

谢知归从病例袋里面抽出一个大型文件袋递了过去。

他已经是这间诊室的熟人了,小时候是妈妈和姐姐带他来这里,后来只有他一个人来。

光纸质病例本就有一沓,厚度差不多有七八厘米了,记录了他从一岁到二十一岁的每一次求生,却次次无果。

一般人面对毫无治愈希望的绝症顶多熬个五六年就会放弃了,谢知归硬生生在死亡的恐惧和病痛的折磨中熬了二十年,至今情绪稳定,没有崩溃,他的意志已经远超绝大部分人类。

但那又怎样,死亡不会因为谁的意志强就放过谁,它偏偏就喜欢找上那些不服它的人。

这位医生专业能力很强,给他看了五年的病,但就是找不到他的病因,一度非常挫败。

医生看完片子,谢知归看到他眉头打结,就知道情况还是那样。

不好,但也不会再坏了。

医生有职业操守和看诊规定,一些废话不想说也得说:“你这病太奇怪了,根本找不到病因在哪里。”

谢知归习惯性点头,这句开头语他已经听过上百次了。

“医生您说吧,我都能接受。”

“哎,国内国外我就没见过一个你这样的,你的很多器官都在快速衰竭,但片子照出来又对不上,我们一群医生眼睛都要看瞎了,就是看不到一个病灶,你的血检疫检都显示正常,也没有染上病毒,你要知道你来我这里看病五年了,再难的疑难杂症也该被查出来了,但你这……”

“嗯。”谢知归低垂着头,小声附和了一句。

原本也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他放弃了,再强的战士也没办法继续熬下去了。

医生叹了口气,把片子递回他手边,“说句难听的话,如果我不是医生,不信仰唯物主义,我真会觉得你是鬼上身了,不然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根本没办法用科学解释。”

谢知归抬起头,说:“您不必自责,也不用愧疚,我知道你们尽力了,也知道得了病没办法,治不好更没办法,我也累了。”

医生不说话了。

在沉默中,谢知归收拾好东西,站了起来。

医生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大的孩子,心中不忍,劝他:“你别急着放弃,或许会有转机呢?”

谢知归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朝医生深深鞠了一躬。

“我已经签了遗体捐赠协议,我死的后,您可以拿我的遗体去进行研究,如果能找到病因,说不定以后可以救更多和我一样的人,感谢您和您的老师二十年来对我的照顾,真的感激不尽。”

“诶。”医生起身想去扶他:“你别这么说。”

谢知归慢慢后退至门口,最后说了句道别的话,“有机会的话,再见。”

随后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大部分人出去吃饭了,走廊很安静,谢知归不紧不慢走着,身后看诊室里传来一声无奈至极,悲伤至极的叹息。

好在他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心平气和了。

经过护士站,他特意向一位经常照顾他的护士姐姐打了声招呼,郑重地对她表达了感谢和祝福,护士姐姐也明白了什么,上来抱住了他,看他的神色复杂,有怜悯、有同情、有痛惜。

他来到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听到护士站那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叹气。

“多年轻啊,怎么就剩一年可活了。”

“我怎么经常看他一个人来看病,他父母呢?”

“他父母离婚了,两边都不想要他,毕竟他这病就是个拖油瓶,以前还有个姐姐来陪他,后面据说是太忙了没时间,就只能独自来了。”

“他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来了,真不知道他父母把他生下来做什么,又不养,让他活遭二十多的年。”

“哎,这孩子命也太差了。”

谢知归听着,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还有闲心想,今天听到的叹气真多。

叮咚——电梯到了。

谢知归走进去,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关闭。

医院里常年亮着代表希望的白色光线此刻在他眼前被门挤压缩小,成了一条细小的白缝。

随着电梯开始下落,唯一的一丝光也消失了。

第69章

回家的出租车上, 谢知归总结起了他的前半生,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用二十年的徒劳换来了平静接受死亡的良好心态。

挺好的,别人快死的时候都是要死要活的, 哭天喊地的, 他快死了, 还能淡定地指挥司机带着他满城乱跑。

“同学,这都快开出城了,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谢知归打开车窗,让凉爽的风吹进来,再也不用因为担心风大着凉会加重病情,可以尽情做以前不敢做的事,心情竟放松了不少。

有了闲情,他撑着脑袋看路上来来玩玩的车辆和人, 比在医院里看医生严肃的脸和其他病人死气沉沉的样子有意思多了。

今天不想重复赶着去医院, 又赶着回家的生活。

他对司机说:“继续开就是了。”

就这么开, 从傍晚开到深夜,从匆忙的都市开到了熙囔的夜市。

他玩到司机车没油了才下车,付完车费, 在路边找了家露天烧烤摊解决了晚餐,以前姐姐是绝对不许他吃这些的, 他只敢偷偷咬一口,回家之前还要反复闻味道有没有留身上。

现在无所谓了,姐姐不在, 他也懒得装乖宝。

啤酒烤串,辣椒孜然, 除了一个和他碰杯吹牛皮的损友, 其他的一个不落。

该吃吃, 该喝喝,剩下的一年总得过下去。

时间转眼过了十二点,他第一次敢过了零点回家,也是第一次敢带着一身烟熏味回家。

屋内很黑,他在玄关处换上拖鞋,看到一双陌生的鞋,鞋上有血腥味。

他忽然感应到了什么,警惕抬头看向客厅内,沙发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型的黑影。

不是姐姐。

“是谁!”他大声喝问道,立刻把客厅的灯全打开了。

男人“嘶”了一声。

“是我啊,小归。”男人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声音听上去沙哑疲倦。

谢知归看清男人的模样,心里的警惕不降反升。

“你站门口干什么,进来啊。”

谢知归看了他一小会,转头把大门关好,蹲下把病例袋藏进鞋柜深处,又只收拾进去了自己的鞋子,动作很慢,像是故意在拖延时间,让男人忽略他的存在。

过了约摸十分钟,男人突然问他:“你不是放暑假了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透明人装不下去了,谢知归不得不站起来走到客厅,“和朋友出去玩了。”

“哦。”

靠近他身边,谢知归闻到很浓的血腥味,目光从凌乱的茶几上扫过——一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符纸,一把鲜红的桃木剑,带血的道士袍,多处有火烧的痕迹,还有很多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应该是他们天师用来伏妖的法器。

男人上上下下诧异看了他好几眼,似是回忆不起他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看到谢知归病白的脸,想到一些事,不自在地收起了目光。

谢知归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坐下,并不是很想喊他这个称呼,吐字格外生硬:“爸……姐姐不是和你在一起吗?她怎么没来?”

谢三霄靠在沙发背上,呼出一口血腥气,闭目假寐,看上去很累。

“她受伤了。”

谢知归立马跳起,忙问:“受了多重的伤了?她现在在哪?!”

“放心,没大事,她已经回道观了。”

谢知归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把头别开,“你别吵爸爸,爸爸很累,让爸爸睡一会。”

谢知归见他平静睡去,脸上也没有焦急的神色,暂且相信了谢清元没事。

虽然谢三霄对他不冷不热,但姐姐是这个家的核心轴,小时候父母都围着她转,她出生在父母最相爱的时候,又得到了谢三霄最多的愧疚,她如果出事,谢三霄不会这么冷静,妈妈更不会放过他。

对于父母的偏爱,谢知归早就无感了,也不会说有多忿忿不平。

父母离婚搬家后,谢三霄很少登门,要么是来找姐姐谈事,可能会顺带看一眼他,要么就是惹了麻烦,来躲难的。

谢知归猜测他这次突然上门是因为后者,从他身上能看到经历了一场苦战后的痕迹,平时温文尔雅的气质被血腥气冲的一干二净,戴了几十年的眼镜碎了一片镜面。

他还是有点担心谢清元的情况,之前她接了谢三霄一通电话才出去的,连陪他看病这事都推掉了,肯定是遇到了很难搞的麻烦。

谢知归静坐着想了会事,接着起身回房间,走出几步他又想了下,他好像没有收留谢三霄的义务,又转头走过客厅,把阳台的门打开了,让冷风灌进来,这会快入秋了,晚上得穿上长袖。

谢三霄睡的很沉,身体本能感觉到冷抖了一下,人没有醒。

谢知归把边上唯一的毯子也抽走了,径直回了房间,把门反锁上。

他掏出手机,他和谢清元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一条,两天前他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那个时候她就出事了。

究竟是什么大事,能让注重形象的谢三霄狼狈地跑回来。

他找到“姐姐”的电话拨了过去,等了很久没人接,又打过去几个,还是没接。

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翻了好几次身,就是没办法睡着。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如果真像谢三霄说的,姐姐没问题,她不会不回他消息,也不接他的电话。

谢三霄可能撒了谎。

看来明天得去道观一趟了。

谢知归一夜无眠,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了,简单洗漱好,卫生间出来,谢三霄也醒了,埋头摆弄那些符纸,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去哪。

谢知归编了个谎:“去做暑假工。”

“哦,积累点社会经验也挺好的,对你以后的生活……”

谢三霄忽然想起,他这个儿子快二十二了,他没有以后了。

又是一阵沉默。

谢知归没那个闲心和他聊,自己回房间换衣服。

等出来,发现谢三霄还保持着方才的坐姿,绷直腰杆,双手成拳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像是被石化了,视线笔直看向停在茶几上的一只状似蝴蝶的东西。

昨晚没关客厅的灯,它可能是被光吸引楼下花园飞上来的。

谢知归急着出门,匆匆扫了眼客厅,没把那只突然出现血红的生物,和谢三霄的异样放在心上。

其实如果他再多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谢三霄嘴唇因恐惧发白,那双眼睛不再平静,瞳孔被那只“蝴蝶”锋利血红的蝶翼占满,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利落割喉。

谢知归不会想到,这只血“蝴蝶”振翅的瞬间,在某个地方掀起了一阵巨浪,他本该走向死亡的命运悄然改变。

坐了快五个小时的出租车,又爬了一个半小时的山才到道观。

以前大门口都会有个守门的天师,但今天没有一个人拦他。

奇怪。

道观里也没什么人,路过供奉天师祖钟馗的祠堂,供香都烧到屁股根了也没人来换新的。

就好像发生了某个重大的变故,带来了灭顶之灾,香火鼎盛的道观才会一夜之间变得空无一人。

谢知归踩着青石板砖往走,空气里飘着血腥味,掺在常年萦绕道观的供香味里,若有若无,他心里的不安愈发凝重。

来到后山,也是走了很久才遇到一个站在石阶上,端着盆往下倒血水的小天师。

他脸上有新鲜的伤痕,见到生脸很警惕,厉声问他是谁。

谢知归告诉他,他是谢清元的弟弟。

小天师打量他的脸,与谢清元有六七分像,又是个不会术法的普通人,这才放松了点。

他问起道观里为什么没人,小天师脸色古怪,忌惮着什么,避而不答,只说遇到了一只不好对付的怪物,大家都受了点伤。

他们天师口中受伤和普通人眼中的受伤程度上可不一样。

谢知归曾经见过谢清元和只妖物打架回来,整条手臂都脱臼红肿了,他当时才七八岁,吓得直接哭出来了,谢清元却笑呵呵说没事没事,然后当着他的面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左右扭了扭,咯哒一下就把骨头接了回去,全过程面不改色。

他想到谢清元打起架不管不顾的样子,她还对痛感非常迟钝,如果缺个胳膊少个腿,要半天才意识到疼……他担忧问道:“我姐姐现在在哪里?伤的到底有多重?”

小天师说:“小师叔有师父照顾,不会有性命之忧,等养好伤自然就回去见你了。”

“我明白了。”

小天师嘴严,今天他再问下去,大概率也问不出什么了,知道姐姐没有生命也够了,他道了谢,打算就此下山。

“诶,你等一下。”

小天师追了上来,补充道:“你近期不要再来这里,道观今晚就关了,也不要和天师当中的人有接触。”

谢知归疑惑,好好的道观为什么突然关门。

小天师说:“等小师叔回来,你去问她,我不能说。”

“……好,多谢提醒。”

出了道观,谢知归加快了下山了步伐,要赶在天黑前远离这里。

怪不得谢三霄会突然上门躲难,姐姐也突然没了消失没了讯息。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现在彻底相信这座道观惹了大祸,一众天师几乎都或多或少遭了殃,并且这场祸事还远没有结束,牵连范围还在扩大。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卷进这个漩涡里,如果卷进去了,姐姐不在,谢三霄又靠不住,他一个普通人类能不能平安脱身都不知道。

就算只剩一年,他想过点安生日子有什么问题吗?

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为什么他没享过福,也没做过恶,倒霉的事都要找上他?从他出生起就没一天消停过。

他走的很累了,却不能停下。

等回到山脚下,已经到了傍晚。

站在马路口拿出手机打车,一只宛若蝴蝶的生物忽然停在了他按屏幕的食指尖上,像在吻他。

他顿住了,不由自主地被蝶翼上绚丽的图案和色彩吸引过去,余晖的映衬下,蝶翼轻轻拍打,上面的图案好像活了过来。

一丝很淡的奇特香味钻入鼻中。

这个生物很美,是那种即使有剧毒也让人挪不开眼的美,那些神秘的色彩似乎说明了它来自人迹罕至的深山,某个非人类可及的世界。

他中毒了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脑海里多出了很多不属于他的画面,都是一些山林村庄,还有一个模糊的红色背影。

耳边响起一阵银器碰撞声,叮当悦耳,他的身体似乎想听从召唤去往某个地方。

直到租车司机冲他连按了半分钟的大喇叭,他才恍如从梦境中惊醒,眨眼再看,“蝴蝶”飞上了空中。

但并没有远离,一直跟着他。

高速行驶的车上,他看着附着在驾驶座前挡风玻璃上“蝴蝶”,“蝴蝶”也在看着他,似乎在喊他名字。

“真漂亮。”

司机:“什么?”

“我前面这只蝴蝶。”

司机在玻璃上看了又看,不解问道:“哪里有蝴蝶?”

第70章

谢知归不想和谢三霄待在一个空间里, 找了做暑假工的借口,每天早出晚归,父子两个三天才说的上一句话。

倒不是他叛逆, 而是对这位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他二十年生活中的透明人已经没了好感。

好感不是一天消磨没的, 而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失望。

小时候从幼儿园回来, 他还会搬个小凳子,趴在阳台窗户上往下张望,希望可以发现爸爸的身影,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父母虽然离婚了,但爸爸放不下孩子,会偷偷躲在某棵大树后面注视楼上的家,所以他一直在猜楼下那么多树, 哪棵后面藏了他的爸爸。

幼儿园老师让他画树, 他总是不情不愿, 老师问他原因,小不点委屈地嘟囔说小树很坏,把我的爸爸藏起来不给我, 我不想给它画画。

这些话经常引得老师无奈地笑。

长大后偶尔想起小时候的事,也不是说羞耻, 只是觉得小孩子太单纯了,太好骗了。

他其实十岁前从来没见过这个父亲,对他的所有印象都只来自妈妈姐姐的口述, 其中有不少的美化,让他以为爸爸是一个伟岸的英雄, 无私善良, 抓了很多怪物, 救了很多人。

但英雄也是肉体凡胎,会对死亡产生恐惧。

后来他得知谢三霄拿了自己孩子换六十年寿命的事,也知道了姐姐从小拼命学习术法,游走生死边缘,落得一身病痛,只是为了替他们的好父亲擦屁股。

原来他的爸爸不是英雄。

了解的越多,谢知归对他的厌恶感已经远超了当初的期待。

他没力气去指责谢三霄的所作所为,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改变,他只能尽他所能远离这家伙。

谢三霄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个儿子和他关系冷淡,不会去主动找他不痛快。

他们当了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谢知归每天要过了零点,看到家里灯灭了才回去。

路过楼下花园,黑暗中,从灌木丛里飞出几只“蝴蝶”,跟着他一路走入楼道,翅膀散发淡淡的红色荧光,帮他照亮了脚下的台阶。

谢知归见怪不怪了,他从小就有招一些乱七八糟东西喜欢的体质,这些“蝴蝶”每天就跟特意蹲点一样,早上送他出门,晚上等他回来,陪着他上楼。

它们没有伤害自己的举动,也很乖,不吵他,所以谢知归和它们相处的还算融洽。

可能是他的态度很温柔,有时候还给它们用蜂蜜勾糖水,“蝴蝶”们越来越粘他,后面大胆到要跟着他进家门,不同意就黏在他背上不肯走。

太缠人了。

谢知归无奈让它们进来了。

此时谢三霄恰好从房间出来上厕所,见到“蝴蝶”的瞬间身体就僵住了,又看到谢知归竟敢直接拿手逗它们?!

这、这孩子胆子未免太大了……

他没敢发出任何动静,屏息等这些鬼东西飞走。

“蝴蝶”们玩够了,心满意足地穿过客厅,从阳台飞出去。

谢知归转头就看到谢三霄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他。

“你不怕它们吗?”

“……怎么了?”

谢三霄沉思片刻,想到了一些事,改口说:“没事。”

谢知归压根不想理谢三霄的任何事,径直越过他,回房间找衣服,准备洗漱一下就睡。

在床上躺下没多久,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打开门,谢三霄站在门口。

谢知归疑惑问:“有事吗?”

谢三霄看起来有些局促,挤出一个讨好的笑,“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是大后天吧?”

谢知归淡淡“嗯”了声。

“爸爸想给你好好过个生日,你看有什么想吃的吗?”

谢知归面色分毫不变,“不用了,我早就不过了。”

他想把门关上,谢三霄赶紧伸脚卡住了门。

他看着这个快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主动放低了姿态,“爸爸知道这么多年冷落了你,爸爸错了,能不能给爸爸一个弥补你的机会?”

“……”

谢知归并不会因为一两句卑微求和的话就心软,相反他觉得被打扰了睡眠很烦。

大半夜又在发什么疯?

“可以。”谢知归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皮在打架。

……你快点走吧,快困死了。

谢三霄不知道他的好儿子在心里怎么烦他,一听他松口了立刻喜上眉梢,挪开了脚,忙不迭说:“好好,爸爸去准备了。”

“嗯。”

谢知归正要关门,谢三霄又回头,迟疑不定地问:“那、那个……”

“你想要什么口味的蛋糕?”

“……随便。”

“你姐姐以前都买芒果的,你喜欢吃吗?”

“……”

“可以。”谢知归彻底不耐烦了。

他说完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把门砰地甩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他没把这晚的事放心上,每天还是早早出门,和谢三霄的作息隔开。

却在他生日这天接到了很多个谢三霄打来的电话,他只看了一眼,把手机关了静音,结果电话消停了,他又发了几十条信息过来。

谢知归看着还在不断增加的信息,这是非要他回去过生日的架势。

什么时候谢三霄对他的生日这么关心了?

纵使他天性凉薄,多少对谢三霄态度的突然转变感觉好奇。

他索性把手机关机,又在外面磨蹭了两个小时,才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

不管是生日宴还是鸿门宴,反正着急的不是他,慌什么。

谢知归刚到家门口,钥匙还没拿出来,门就先从里面开了。

“小归回来了。”谢三霄侧身让出一条路,笑着把他迎进去,眼里是父亲对孩子的慈爱。

谢知归对此无感,接过他递来的拖鞋,客气地说了句,“谢谢”。

谢三霄动作一顿,很快恢复如常。

他笑意不减地说道:“饿了吧,快来吃饭吧。”

“嗯。”

饭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菜式,中间还有一个芒果蛋糕。

谢三霄确实用了点心,他说随便搞,但还是按照他们小时候的口味原样复制了一桌,谢三霄自己是不吃辣的,这桌上却全是辣菜。

挺好的,为了孩子口味而委屈自己的好父亲。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辣菜包括蛋糕都是谢清元爱吃的,他一点也不喜欢,那芒果他还过敏。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做,他回来也不是为了给谢三霄甩脸子。

他们先后拉开椅子坐下。

饭桌上,父子俩没什么话题,各自埋头吃饭,气氛有些许尴尬。

谢三霄抬眼看了谢知归一下,给他夹了一筷子水煮鱼放碗里,谢知归看向他,谢三霄笑道:“多吃点,你太瘦了。”

“嗯。”谢知归不想展开话题的时候,就会礼貌地只说一个字。

谢三霄更尴尬了。

“你姐姐前些天也和我说你越来越瘦了,她很担心你。”

谢知归一下子停住了动作,问:“她现在在哪里?”

谢三霄也放下筷子,重重叹息了一声,“我把她藏起来了。”

“为什么?!”谢知归语气中掩饰不住担忧。

谢三霄面露愧色,又叹了几口气,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清元。”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只怪物找过来了。”

“什么?”

谢三霄低头不说话了,谢知归从他内疚懊悔的神色中,猜到了答案。

“是和你做交易的那只?”

谢三霄点了点头,默认了。

砰!

谢知归再也忍不了了,直接拍桌而起,愤怒地看着谢三霄。

“你、你!……”怒气刺激到了心肺,引发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

谢三霄还低着头,还要当缩头乌龟!

他和谢清元的不幸都是从这混蛋开始,这混蛋怎么还有脸跑他家里躲难的!

谢知归气到想宰了他……现在就去厨房拿菜刀把他砍成肉泥,然后拌进饭里,喂楼下恶狗!

不……喂狗都便宜他了!他只配冲进下水道!

谢知归不怕被抓,左右他也就剩一年了,死之前把这个人渣带走,也算是积了一桩功德。

但理智拼命告诉他不值得为了人渣脏手,把他从危险的悬崖拽了回来。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量,才把杀意压制下去。

“你有办法对吧?”

“没办法你就不会和我提这件事!”

谢知归死死盯着他,双手成拳,如果谢三霄敢说没办法,他恐怕不会再控制这具身体的愤怒,扑上去和他打个你死我活。

“办法肯定有。”谢三霄说:“就是难。”

谢知归吼道:“少废话,说!”

谢三霄眼中迸发出阴毒的光,“杀了那只怪物。”

“只要他死了,威胁清元的根源就能彻底消失了。”

谢知归冷静了点,脑内快速思索,“……但他很难杀。”

“对!非常难!”

谢三霄站起身,情绪激动地掐住了谢知归的肩,“我试过很多次都被那些蛊虫挡了回来,本来这次我准备的很好,有九成的胜算,还是被他偷袭了,清元才会受伤,那只怪物太奸诈卑劣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他该死!”

谢三霄面容越来越扭曲,瞳仁迅速缩小,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被怨恨,不甘,野心喂大的怪物。

谢知归被他逼的不断后退,不小心桌角撞上了腰,他吃疼的喊了一声,接着怒道:“放手!”

谢三霄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压着嗓子,语调奇怪地问他:“你想救谢清元吗?”

谢知归瞳孔受惊放大,原来这才谢三霄今天执意要给他过生日的目的——说服他去杀了那只怪物。

去吗?

为了谢三霄,他肯定不会去。

但如果是为了谢清元,他不会拒绝。

在这个父亲不像父亲,母亲不像母亲的家里,谢清元从小代替他们承担起了父母的角色,认真照顾着注定早夭的弟弟。

一个小不点背着一个小小不点。

谢知归恢复了理智,“你们都杀不了的怪物,凭什么觉得我能行。”

“因为那些蛊虫见到活物就杀,独独没有伤害你。”

谢三霄眼里装着一种疯狂,他已经深陷怪物给他下的魔咒中,他带着兴奋小心抚摸谢知归的脸,如同巫师看到了他最好的毒药,“或许它们的主人也不会伤害你。”

“……”

“或许”只是一个谢三霄用几秒想出来的猜测,但却要他用性命去验证。

他的命就这么轻贱吗?

谢三霄继续劝说目前手里最好的诱饵:“小归,你只有一年了,但你姐姐还有很久,如果那只怪物不死,你姐姐会永无宁日,生不如死,你忍心吗?”

闻言,谢知归瞥向他,淡色的眸子无悲也无怒,对他的话心里没有一点意外。

你一直知道一年之后我就会死,不过是习惯了装聋作哑而已。

谢三霄好像笃定了他会答应,已经有了胜利者的自信。

是啊,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他那么薄情。

半晌,谢知归闭上了疲惫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唇上下张合,“办法,告诉我。”

第71章

谢知归第一次见到了雾山, 这座远离人类社会,藏在世间一个隐秘角落里,与长天浮云、绿树江流为伴的古山。

他没找任何人当向导, 因为那些蛊虫一直跟着他, 给他引路。

他第一次见到那块界碑, 神秘又无声警告来访者,踏过它之前他犹豫了片刻。

直觉告诉他,前面很危险,进去了便再也身不由己。

他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抬脚走入了雾山的领域。

直觉没错,他进去没多久就遇到了一群怪物。

虽然家里有两个天师,他知道有非人世界的存在,但姐姐把他保护的不错,长这么大, 还真没见过几次怪物。

初次近距离看到它们凶狠可怖的样子, 闻到它们嘴里恶心的血腥味, 他差点呕吐出来。

怪物们看到他两眼发光,二话不说扑上来,但那些蛊虫也不是吃素的, 迅速形成了一个严密的保护圈把他护在里面,同时和怪物们展开厮杀。

无数蝶翼一并振动如同一台高速旋转的绞肉机, 怪物们还没靠近他就被绞烂了,血肉横飞,有一部碎渣飞到了谢知归身上, 腥臭味熏的他不停干呕。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些看似无害的蛊虫能把一群功力不浅的天师打的溃不成军。

很快大部分怪物都被虐杀完毕, 剩下的几只见势不妙, 撒腿逃跑躲进了林子里。

“别追。”谢知归喊住一批打算离群追击蛊虫, “小心它们埋伏。”

蛊虫们格外听他的话,乖巧飞了回来,贴在他脸上蹭蹭,把蝶翼上的碎肉也蹭他脸上了。

“呕——”他没忍住了,弯腰剧烈干呕。

结果低头看到脚边全是碎渣,以他为中心方圆几里全部化为了血海,一块干净地方都看不到,鼻子已经被熏的闻不出味道了。

蛊虫们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委屈地看着他。

他现在最强烈的感觉不是恶心,而是发自每根骨头的恐惧。

这种场面不是他一个人类可以面对的,双腿早就颤颤巍巍站不稳了,就在他撑不住跪倒的刹那,他被人拎住后衣领,强行提了起来。

谢知归扭头,撞入身后那人妖异的瞳孔里,呼吸瞬间停止,脑内忽然雪白一片,也忘了本该道谢的话。

这人绝对不是人,这是他脑海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人类很少长着如此具有妖异的长相,墨发如瀑,松松编成了辫,由肩上垂至胸口,用银器固定,人类中少数民族常用银器,但他眼睛根本不是人眼,也不像是任何一种动物,有许多生物的特征。

会让人想起冰冷多彩的蛇,绚丽斑斓的毒花,深夜里林中传来的神秘鸣叫。

冷漠妖艳但剧毒无比。

他的话语和他的样貌具有相同的攻击性,“居然吓到腿软了,真没用。”

“……”人家的地盘上,谢知归不想惹事,忍下了。

腿上慢慢恢复力气了,男人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谢知归轻咳一声,换上客套的笑脸,“谢谢你,我自己能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谢知归笑起来装温顺的时候,很能骗住人,容易让人对他心生亲近,没人知道他皮下是一颗淡漠的心。

“明匪玉。”他说完的同时也松了手,谢知归差点摔倒。

明、明匪玉?!这个就是他要找的怪物!!

谢知归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他,来不及藏好表情和情绪,赶紧把头转回去,背对他。

他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除了憎恨之外,更多的是对明匪玉的恐惧。

他感觉得到,明匪玉在看着他。

“要扶着吗?”

“不用。”

谢知归下意识想往前走几步,血腥味冲上来,忽然眼前一黑,四肢不受控制,整个人朝前面直直倒了下去,他心想要遭了,下一秒被明匪玉拦腰抱住,才没有一头扎进血地里。

“多,多谢。”

话音未落,他惊叫一声:“啊——”

一阵悬空,明匪玉直接把他打横抱起,他出于不安挣扎了几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抱着,脸上有点挂不住。

“放下我!”

明匪玉一个威胁眼神就让他不敢动了。

“别动。”

他身上有股奇特的香味,谢知归闻了很快犯困。

……不能在这个怪物的怀里睡着,太危险了。

他扭动身体想下去,但抱着他的双臂却收紧了力。

“睡吧,不会有事。”

这声音有种奇怪的安抚力量,轻易抚平了他心里的恐惧、不安、羞愤……他听从指令闭紧了眼。

睡着了的样子好像更乖巧一点。

明匪玉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微微闪动,片刻之后,转身进入密林。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谢知归已经身处活死人村。

回想起昏睡前发生的事,他立马从床上挺起,头很疼,掀开被子想去找点水喝,转头就和坐床边明匪玉撞上了视线。

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因恐惧而朝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明匪玉。

明匪玉只是静静看着他,递过来一杯水。

那双手非常修长,骨节分明,谢知归不知为何想到它掐住自己脖子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敢去接杯子,明匪玉等了几秒,把水放一旁的小桌上,转身和他对视。

“谢知归。”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明匪玉笑笑没说话。

他笑得谢知归心慌,明匪玉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知道有关他这个人的一切。

他的过去,他的将来,以及他来这里的目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

“……嗯。”

“你害怕我吗?”

谢知归如实说:“有点怕。”

明匪玉:“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和这种怪物独处,谢知归心里不由得紧张,但他掩饰的好,表面上镇定地回答:“我来找你。”

“我?”

“我想要长生。”

明匪玉轻笑一声,看谢知归的眼神中染上了一丝轻蔑。

他已经见过太多来找他寻求长生的人,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着被野心浸烂了的恶臭,他很厌烦那些人。

但眼前这个人类没有,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明匪玉忽然弯身靠近了他。

谢知归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几乎要贴自己身上,下意识往后拉开距离,却被明匪玉敏锐察觉,眸色一变,掐住了他的脖颈。

“你、你要杀、杀我吗?”谢知归脸和脖子很快被掐的充血,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惹怒了他。

看到谢知归眼中的恐惧,明匪玉不知为何心一顿,松了力道,但依旧停留在他皮肤上。

明匪玉的手指非常凉,指甲如冷刀般从他的下颚划到喉咙上,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姿态就是情人之间的爱抚。

明匪玉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目光深沉冰冷,像猎手带着倨傲的神态玩弄可怜的猎物。

谢知归不敢乱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心脏跳的有多快。

“你很像你父亲。”明匪玉投下一记重击。

谢知归心下一惊,明匪玉果然都知道了。

他脑海里响起来这之前谢三霄叮嘱他的话——“明匪玉阴险狡诈,你要小心应付,先不要急着动手,想办法待在他身边,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还有,切记少在他面前说谎,那家伙的眼睛看的出来。”

“我……想活。”

“嗯?”

谢知归望着明匪玉的眼睛,脸上绯红

“我从出生起就怪病缠身,只剩下一年可活了。”

“但我还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过,我父亲说你曾经帮助他增加了六十年寿命,我才来找你的。”

他说的这些都是实话,不过是加以取舍后的实话。

明匪玉意味不明地笑了,反问:“你知道你父亲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吗?就敢直接和我提条件。”

谢知归声音不大,手指攥紧了,“我知道。”

“所以你也打算给我个孩子?”

“……我还没结婚,没孩子。”

有也不可能拿小孩子做交易筹码。

明匪玉眉梢微扬,问:“那你能付给我什么报酬?”

“这取决于你想要什么不是吗?”

谢知归挑明这份交易的本质,“我能给你的,你未必感兴趣,我给不起的,你却偏偏想要。”

一向以戏弄人为乐。

明匪玉要的根本不是等价交换,只是想看到一群欲望熏心的人以为得到了想要的,在他们最兴奋的时候给他们迎头一棒,愚蠢的人等到中计了才明白,真正的代价,是生不如死。

既然选择权不在他手上,与其被明匪玉当猴子一样耍,不如让明匪玉先提出他要的东西。

明匪玉问他:“你能给到什么程度?”

谢知归心想,他这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吗?

他说:“只要不牵扯到无辜的人,我都给。”

“如果我要你呢?”

第72章

谢知归除了答应明匪别选择。

好在明匪玉没有刁难他, 但给他立了几个规矩。

“第一,听话。

第二,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寨子。

第三, 不要撒谎, 我讨厌欺骗。”

“你能做到吗。”

明匪玉不是询问语气, 而是下达不容反抗的命令。

谢知归深知自己是主动进了金丝笼的鸟,没有飞出去的可能。

“我知道了。”

夜深了,明匪玉起身离开,踏出门槛之前停止,回头问他:“你会医对吧。”

谢知归迟疑说:“会一点。”

明匪玉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明天你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明匪玉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谢知归还不知道,从他承认的这一刻开始,他将迎接一个比吸血鬼还会榨血的“老板”。

他在明匪玉的地方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被领着去了寨子后面一处屋子。

还没进去就听到一阵阵“疼啊”, “疼死我了”的哀嚎, 血腥味浓郁到几乎成形,谢知归捂住了鼻子,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 最后还是跟着明匪玉进去了。

而里面的情况正如谢知归想的那样惨烈,有很多伤员, 但救治的人手明显不够,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拿着药在人堆里面辛苦穿梭。

药味和血腥味、□□声和痛叫声、地上苦苦挣扎的人和满头大汗治病的人,融合在一起, 已经乱了套了。

谢知归看了眼身旁的明匪玉,明白了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大概率是来当一个免费苦工医生。

明匪玉和那些老者点头示意完后, 回头主动给谢知归介绍这里的情况, “他们都是被天师所伤。”

谢知归早就注意到了, 他脚边不远处一个孩子腿上的烧伤不是一般的伤,是被天师术火烧的。

明匪玉看他愣愣看着小孩的样子,以为他又被吓傻了,“不用怕,你跟着阿六爷,他会教你怎么处理这些特殊的伤口。”

“我会。”谢知归回过神说。

“什么?”

“我知道怎么弄,要先把肉里残留的术火引出来才能够处理表面的伤口,不然外面看起来痊愈了,其实火还在烧着里面的骨头和肉,直到只剩下一副躯壳,他们会死的很痛苦。”

为了拿到明匪玉的信任,谢知归走到小孩身边蹲下,在他腿上摸索位置,随后从衣服内兜里拿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小孩腿骨里,又在小孩喊出疼之前拽出来,果然有一点火焰跟着匕首被扯了出来。

那几个老头被他的动作吓得赶紧围了过来,大声呵斥道:“你在干什么!”

小孩脸色惨白,张开布满尖牙的嘴刚要喊“疼”。

谢知归抓起止血药撒上去,问:“还疼吗?”

小孩子摸着自己的大腿,抽搭了下鼻子,用生硬的人类语言说:“好像没那么疼了。”

谢知归起身回头,对明匪玉说:“是我姐姐教我的,怕我哪一天被误伤了不知道怎么自救。”

谢清元打起架来容易红眼,不分敌我,小时候经常把无辜的他卷入战局,揍的惨兮兮的,事后她内疚地抱着可怜弟弟也哭的惨兮兮的,再后来以防万一,就教了他一些防身和自救手段。

谢知归以为永远不会用到,却不知道有一天会来到这里。

他先一步主动坦白,这样能更快地获取明匪玉的信任感。

果然,那道灼烫且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很快从他身上消失了。

明匪玉走过去和那些老者不知道说了什么,老者们频频朝他这边看,看他的眼神既好奇又忌惮,仿佛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记不太起来了。

之后明匪玉把他扔这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知归不是很想救这些怪物,他们长着人的样子,但没有心跳,没有温度,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们尖长的指甲刮伤。

但他要留下来,就得证明自己的价值。

目前明匪玉对他的信任还远远不够,任何机会他都不能放过。

他忙到很晚才回去,带着一身冰凉月光,拖着沉重的双腿走上木阶,推开门就看到明匪玉抱着一个漆黑的罐子,罐子身上画有奇怪的符文,他割破了手指头正往里面滴血。

而他的突然出现把明匪玉打了个措不及防。

明匪玉意外地看着他,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知归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倦,“睡觉。”

“你……”

话没说完,明匪玉忽然想到,好像还没有给谢知归安排单独的住所,再一看谢知归累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脚不沾地忙了一天,他要是这时候把人赶出去就有点冷血无情了。

明匪玉松了口:“进来吧。”

谢知归得到允许,才抬脚踏入门槛,连那罐子里是什么都没力气去看。

脚步虚浮走向床边,掀开被子,刚要躺下休息,他转头看了眼还在专心滴血的明匪玉,困意在叫嚣,被窝在蛊惑,他却犹豫了。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床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但他顾忌的不是空间,而是同睡的人。

想想看,晚上迷迷糊糊睁开眼,转头却在黑暗中对上明匪玉那双妖异眼睛,魂都得吓没了,而且这是在别人家里,他作为客人怎么能占主人的床。

没素质且非常危险。

“请问,哪里有多余的被子?”谢知归轻声礼貌询问。

明匪玉头也没回,随手指了墙边的柜子,态度冷漠。

谢知归礼貌说:“谢谢。”

然后一秒收起客套脸,去找了床最厚的被子打地铺。

寨子入了夜会很冷,连呼吸的空气都仿佛被冻成了冰碴子,每一次吸气,呼吸腔宛如被钝刀一片片凌迟。

他也没办法,这里不比外面,没有暖气,没有电热毯,也不像小时候会有人抱着他,只能用被子把自己裹紧,熬一熬就天亮了。

呼吸声慢慢变得匀长平缓,明匪玉余光漫不经心瞥向地铺上那个严严实实的“蚕茧”,蜷缩在角落里,冷的发抖。

看着挺可怜的。

不过,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圣母,反正人死不了,他继续摆弄手里的罐子。

夜晚寂静无声,墙上树枝倒影婆娑摇动,月光穿过窗户进入屋内,如同清波浮动,在相隔遥远的两人之间划开一条人间“银河”。

两人远远相隔着,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没有任何情感的交流。

沉默占据了他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

接下来的十来天都是这样。

熟悉了寨里的环境,谢知归神经没刚来时那么紧张,好像随时都会绷断。

寨民们对他这个外人有戒备但不敌视,他们说的语言谢知归听不懂,只能七零八落地猜,大多数猜不准,但他知道他们是在讨论他。

因为他们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场津津有味的戏,总让谢知归想起以前家楼下坐小马扎,嗑瓜子唠八卦的阿姨们。

谢知归不太敢和大人过多接触,无法沟通是次要的,主要是担心会被怪物突然攻击,他只能找会人类语言的小孩问。

小怪物的心智和年龄都小,看到谢知归拿出巧克力,眼珠子直直看的都快掉出来,咽了好几回口水。

谢知归看他犹犹豫豫,就又从包里掏出一把,拉过小满的手,硬塞给他。

“拿着吧。”

小满一边抗拒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一个外人的东西”,一边小眼珠提溜,左顾右盼,看大人们有没有注意到这边。

地上掉了几个,他飞快捡起来,剥开糖纸,扔进嘴里,糖纸也叠好宝贝一样收起来。

品尝着嘴里甜滋滋的味道,他又拍了拍鼓起来的腰包,不自觉笑出了两颗尖尖虎牙,看他那副陶醉的神情,此时此刻他应该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不,是小怪物。

小满发现谢知归在看他,马上变了脸,小眼珠子里净是心眼子,跟个小老头一样叹气道:“哎呀,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了吧。”

谢知归是看着他小脸蛋一点点变红的,觉得有点可爱,轻声笑道:“既然收了我的东西,可以告诉我他们在说我什么吗?”

“嗯嗯,阔以。”小满嘴里含着糖,嘟嘟囔囔说:“他们说你是寨主抢回来的媳妇。”

谢知归差点原地跳起,“……什、什么东西?!”

媳、媳妇?!

谢知归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

小满点点头,继续给他抛炸弹,“他们还在讨论寨主喜欢你哪里,你什么会被寨主弄哭,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还有……”

谢知归扶额,“够了!别说了。”

再说下去,他耳朵遭不住。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果然,不论物种,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闲聊的高频话题一定是别人家的那点私事。

他一个男人,怎么给他们寨主当媳妇?!且不论他喜不喜欢男人,就明匪玉对他那态度,还媳妇……恐怕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小满很单纯,不懂大人话里深意,歪头扯他袖子,“我没说错啊,你不就是寨主媳妇吗?”

谢知归无奈问他:“你们从哪里看出来的?”

小满惊讶地说:“有很多地方啊,你不知道吗?”

“……哈?”

小满掰着手指头给他一个个数,“首先,你是第一个寨主同意进入这里的外人,你还是被他一路抱着回来,抱进了屋子,把我们都吓到了。”

“……”

那纯属是个意外,他是被血腥场面吓晕了。

小满继续说:“你能和寨主住在一起,一张床上,可我们连那个院子都不能靠近,还有你是人类不能吃我们的食物,所以你的三餐是寨主单独给你准备的,寨主向来独来独往,你来之后,寨主身边就经常多了个你,寨主还叮嘱我们不许欺负你,说你胆子特别小,不许乱来吓到你……”

“……”

“打住!”

谢知归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纠正这孩子的错误认知,“你们想多了,我和明匪玉不睡一张床上,他睡床,我睡地铺,互不打扰,而且他和我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也没给过我好脸色看,你看谁会让自己媳妇大冷天睡地上?你爸爸敢让你妈妈打地铺吗?”

他这个问题问的好,小满认真地回想了一会,面露后怕地说:“你说的对,我爹不敢,会被打死。”

“这就对了。”

一说就懂,谢知归为这孩子的接受能力感到欣慰。

结果这孩子给他来了句,“但你是寨主见色起意抢来的啊,现在没感情很正常,等你们相处久了,也会和我爹娘一样恩爱,你就可以把他踢地上睡,然后不给他被子,冻死他,你就可以出口恶气啦,嘻嘻。”

他笑的天真无邪。

“……”

小满是真心实意地给他提馊主意,但他实在没办法感动。

和一个孩子讨论这种问题好像有点蠢。

意识到这点,他起身就要走,小满忙拉住他。

“诶诶,别走啊,你别看寨主冷冰冰的,他屋里还没进过别人,很容易勾引的,哥哥你长得又漂亮,说不定一次就成功了呢,到时候他还得求着你睡呢。”

谢知归脑内运转停顿了一秒。

什么虎狼之词?!!

谢知归脸皮发热,耳朵悄然变红,明匪玉没谈过恋爱,说的好像他谈过一样,这孩子张口闭口都是些什么话?!

“你不会吗?”

“……我不会!”他哪里知道怎么勾人,他又不是狐狸成精!

“咦?”小满不信,凑近了点看他,左看看右看看,煞有其事地说:“可我看你这张脸易勾惹桃花,但嘴唇又薄了,所以往往会是负心的那个人。”

“你真的不会勾人吗?”

“不会!”谢知归大声反驳,动静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他怕被人看到难堪的样子,赶紧扭过头。

小满以为他是被戳破了心事而羞耻,拽着他的手,宽慰他说:“你不会勾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啊。”

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冲他眨眨眼。

“你打算勾谁?”

一道熟悉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谢知归顿时怔住了,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转头看到明匪玉斜倚在门框边,双臂环抱于胸前,身后晚霞流焰,骤风猎猎,衬的他一身红衣如血肆意嚣张,妖异样貌更加深邃,有攻击性,那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盯着他,像深林的毒蛇抓到了一只漂亮而有趣的猎物。

暂时不想吃他,只想尽情戏弄他。

谢知归不知道明匪玉什么时候来的,又把他们的谈话听进去了多少。

心想,要完了。

第73章

小满是只很有眼力见的白眼狼, 一见明匪玉来了,知道私底下编排他可能会挨骂,马不停蹄抱着他的宝贝腰包跑走躲起来了, 留谢知归一个面对明匪玉。

气氛沉默中透着难堪。

谢知归尴尬写了满脸, 脑子里不停回响明匪玉那句“你要勾谁?”, 不敢去看明匪玉的眼睛。

其他寨民纷纷伸长脖子看向这里。

明匪玉想说点什么,低头却看到谢知归薄红若桃花的脸颊,不同于平时的冷淡,有人拂去了那层冰霜,变得鲜活了很多,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

“跟我走。”

那些寨民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在这里也呆不下去了,跟着明匪玉一前一后离开。

回到了木楼。

明匪玉先进屋, 在桌边坐下, 倒了两杯热茶, 余光看到谢知归在门口踌躇。

“进来吧。”

谢知归慢吞吞挪动步子,在明匪玉对面坐下。

他侧身避着明匪玉,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背挺的笔直,脸上方才那种薄红也消失了, 过来的一路被寒风吹的惨白。

明匪玉推了杯热茶到他手边,“不必紧张,如实告诉我小满和你说了什么就好。”

谢知归回想那些话, 找不到一句可以当着明匪玉面说出口的。

就算他能够厚着脸皮说出来,万一惹恼了明匪玉怎么办。

他呆讷地看着门外并不好看的景色, 心里头慌得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明匪玉竟然意外地耐着性子等他。

“那孩子说, 我是你……”

他真的努力过了,还是说不出来。

脸皮看着厚,实则薄,戳中一下就红了半边天了。

明匪玉慢悠悠抿了口茶,帮他说了:“你是我抢来的压寨夫人。”

谢知归诧异扭头看向他,“你都知道?”

明匪玉淡然道:“我的地盘,我能有什么事情不知道。”

也是……他怎么就忘了,这里是明匪玉掌控的地方,大到整座雾山,小到疙瘩角落里的一颗草,明匪玉只要想,都能够探知到。

明匪玉问:“那勾引呢,又是怎么回事?”

“……”

藏着掖着没有必要,反正明匪玉迟早会知道,还不如老实说了,留个胆怯听话的形象更易降低明匪玉的警惕心。

“那孩子说我要是想在这里过的好,就应该讨好你。”

他没敢用“勾引”一词,也没敢把勾引成功了就把明匪玉踹地上睡的报复计划说出来。

他要脸。

明匪玉放下杯子,极轻的一声“当”像是敲在了谢知归心口上。

“那你想讨好我吗?”

明匪玉语气有些怪,或许是他的错觉吧,竟然会觉得明匪玉在小心试探他。

“我想。”

谢知归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而缓慢地说道:“如果讨好你能够让我得到想要的,我会那么做。”

同样,如果不满足他的愿望,他也不会白费力气在他身上,要是此时出现了另一个人,可以无条件满足他,他会立刻毫不犹豫投入那个人的怀抱。

这就是人类,自私又薄情。

明匪玉轻嘲地笑了笑,为他的短暂眼瞎,他以为这会是朵漂亮温顺的花,看着顺眼,可以放在家里当个摆设,结果还是在用外表掩藏自身毒性。

势利是人之常情,人类为了在他们的社会生存下去,得到尽可能多的资源,往往会趋利避害,圆滑处事。

差一点,明匪玉就被谢知归的伪装动摇了。

他是谢三霄的亲儿子,能是什么天真无知的人吗?

一个人就敢拖着病体来找他求长生,明知这里是有进无出。

怕只怕他的心思比他父亲还深,还可怕。

明匪玉的沉默比咄咄逼人的样子还让谢知归忐忑难安。

空气中的温度渐渐降低,开始有点冷了。

寒意似乎是从明匪玉身上散发出的,

“隔壁屋子我让人收拾出来了,地上睡冷,你今天就过去。”明匪玉冷淡地通知他。

谢知归怔愣了片刻。

这是要赶他走的意思?

他怕说谎会惹恼他,可不说谎好像也会惹恼他,左右他怎么说都是错的。

明匪玉真难伺候。

搬走也好,他懒得伺候了,住人屋檐下,睡着冷地板,还要时时刻刻观察明匪玉的脸色,把自己搞得快精神衰弱了。

连日的操劳加上精神上的压力,这具身体不争气地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信号。

搬过去的第一晚,他发烧了。

整个人头重脚轻,昏昏沉沉,意识凝聚不成一块,是散的,床都下不了。

麻烦的事还不止这一件,明匪玉让小满来告诉他,从此以后必须自己解决一日三餐问题。

他一个外人,明匪玉把他救回寨子已经对他有恩,他帮忙救治寨民,相应的明匪玉也给他提供了干净舒适的住所,庇护他不受寨民们的排挤,但他要想继续在寨子里继续待下去,就得自食其力。

明匪玉不是不可以给他提供帮助,但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谢知归在床上躺着,小满还没把话说完,他就气的剧烈咳嗽,肺都要咳出来了。

气完他又拿明匪玉没办法,明匪玉确实不欠他什么,要真算起来,欠他人情的是那些伤员。

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惹明匪玉不快了,之前好好的,突然撒手不管他,不是明摆着故意惩罚他吗?

想到这里,郁结于心,情绪一激动,牵动肺部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小满给他到了杯温水,又扶他起身,靠在床头上,把水给他慢慢灌下去,边拍着他的背,担心问:“好点了吗?”

谢知归顺过气来了,感激一笑,“咳咳,好点了,谢谢你,咳,咳咳,……”

小满以为他们吵架了,担忧地劝他,“哥哥,寨主不帮你的话,我们也不敢来帮忙,你的病要人照顾,要不……”

看到谢知归脸色冷了下去,小满声音也小了。

“和寨主服个软吧,不管你怎么惹他生气的,但你是他费力气抢回来的媳妇,不会真的不管你的死活。”

谢知归不说话了。

小满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哥哥,哥哥——服软吧。”

本来脑子就疼,这孩子晃的他头更晕,想吐。

谢知归把袖子拽出来,拒绝道:“我不要。”

“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服软?服什么软?!”

目前为止他处事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按着明匪玉说过的规矩来——听话,没有乱跑,没有撒谎。

难道是上次实话实说“会为了得到想要的讨好他”这句话让明匪玉不高兴了?

可是明匪玉自己不许他说谎的,说实话又生气,自相矛盾要搞哪样?!

头愈发的疼了,谢知归不想去想那些事情,也不想听到有关明匪玉的任何事,心烦,只想要休息。

小满劝他无果,轻手轻脚地走了,关上门。

一转头,迎面差点撞上站在门口的明匪玉。

“寨主?!”小满喊完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捂住了嘴,看了看屋内。

谢知归已经昏睡过去了。

“您怎么来了?”

明匪玉手里拎着一把草药,“拿去煎了,三碗水煎成一碗,晾凉了让他喝下去。”

“好的,寨主。”小满赶紧接过来,抬起眼偷偷看明匪玉的表情。

明匪玉就这么站着,看着紧闭的大门,眸中无波无澜,也没有一句关心的话。

“您不进去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明匪玉收回目光,走下木阶,背影冷淡离去。

小满不解地挠脑袋。

不想看到他的话,为什么要来送药呢?又为什么嘱咐我给他煎药?

如果寨主不喜欢这个哥哥,把他赶出寨子或者杀了就好,但寨主没有这么做,那就还是喜欢的。

可是不对呀,喜欢的人病了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不问一句情况如何,还把人从屋里赶这边住了。

小满想不明白明匪玉的态度怎么奇奇怪怪,谢知归又在赌什么气。

好难懂的关系啊……

他还是个孩子,他搞不懂大人喜欢和不喜欢、爱和不爱的之间复杂又模糊的区别。

算了算了。

搞不懂就不搞了,拎药回家给哥哥熬药去。

第74章

两天后, 喝完最后一副药,谢知归感觉自己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看着空药碗底残留的药渣,他问小满:“药是哪里来的。”

小满嘴里含着糖, 想起明匪玉不让他说出自己, 就模模糊糊说:“摘的。”

谢知归没有继续问下去, 等小满把糖嚼完咽下去了,他又问:“明匪玉来过吗?”

小满立马说:“没有。”

谢知归面露怀疑看着他,小满急了,从床边跳下去,叉着腰,生气地指责他:“你看我干嘛!我难道会撒慌骗你吗?你生病的时候可都是我一个人照顾的你!你不说谢谢就算了,还怀疑我撒谎,我再也不理你了, 哼!哼!哼!”

小满两边脸颊气呼呼的, 谢知归只好哄他, “我的错,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好吗?”

“哼!我才不会原谅你呢, 我生气了!就算你给我很多糖和饼干也不会原谅你!”

“……”

谢知归摇头笑了笑,“我的包放柜子里了, 你自己去拿吧,想拿多少零食都可以。”

小满眼睛飞快扫过柜子,嘴上嘟囔着:“我才不是惦记吃的呢, 我又不是小老鼠。”

但是身体非常诚实地走了过去。

这孩子……真是一点事也藏不住,又菜又爱吃。

明匪玉肯定是来过了, 这药估计是他给的, 以寨民对他的敬畏程度, 他不让他们过来,自己就是死在他们面前也会当没看见走过去。

小满一个小孩子,怂的要死,又怎么会有胆子和能力违抗明匪玉,必然是得了明匪玉的默许。

明匪玉想留他一条命,却不想他过的太滋润了。

这几天他病着,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只吃了药和一点糖,肚子很不舒服。

手脚还有点使不上力气,但为了不饿肚子,只好起来煮饭吃。

小满听说有好吃的,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他可能觉得外面人类食物那么好吃,他们肯定也很会做饭,却没有看到谢知归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握手术刀解刨青蛙兔子他擅长,拿勺子颠锅就……

在他第四次烧干了锅,被浓烟呛的跑出来,眼泪咳嗽不停之后,同样遭殃的小满抹了把脸上的灰,叹口气,拉了拉他的衣服,语重心长劝他,“放弃吧。”

“什么?”

“去服个软吧,我怕你下次把屋子都点了。”

谢知归:“……”

他虽然没做过饭,但他看过别人做,流程看着简单,他应该也行,大不了一次不行做两次,结果四次了……他看着滚滚浓烟直冲天空,闻到夹在风中的食物焦糊味,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好吧,他不行。

里面被他搞的一团乱,小满说的没错,他再进去大概率会把屋子烧了。

经过半个小时的心理挣扎后,他站到了明匪玉院门口,和在花圃里整理花草的明匪玉对上了眼神。

明匪玉似乎已经知道他一定会来,一点也不诧异他的突然出现。

明匪玉看着他的脸,良久,点了下鼻子的位置,提醒道:“这里脏了。”

谢知归伸手摸到一手灰,本来就尴尬,糗样被明匪玉点出来更是局促。

好在他平日里不苟言笑,面色冷淡惯了,不会从表情上过多暴露内心的想法,导致更丢人。

“谢、谢谢。”

明匪玉只是轻轻地笑,难得不带恶意。

他本来在专心种下新一批的蛊虫,忽然察觉有人靠近,远远就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家伙狼狈地朝这边来。

就像是养的小猫不小心打碎了瓶子,惹主人不快,挨骂了觉得委屈,气鼓鼓跑出去发誓再也不回来,结果没几天,在外面受了欺负,带着一身伤,可怜巴巴地找回来了。

等谢知归走近,明匪玉才发现他比小猫还可怜,脸上还粘着灰,微微低着头,神情恹恹的,眼里却又透着股不肯低头的倔劲。

再倔,再不肯低头,不还是回来找他帮忙了。

那一开始还和他倔什么呢?

刚开始生病的时候就该来找他,病恹恹的骨头干点要力气的事都费劲,偏要苦熬。

明匪玉明知故问:“你来找我有事?”

谢知归抬眸,见明匪玉还在看着自己,略有点不自在,“我、做不好饭……试过了,不行。”

明匪玉目光向下扫过他手指上的烧伤,“看得出来,所以你想做什么?”

谢知归望着他:“讨好你。”

他突然直白地来这么一句,明匪玉倒是愣了下,旋即又觉得有点意思。

看他长了一张会骗人的脸,迄今为止说的话倒都坦诚,不一直扭扭捏捏掩饰自己的想法。

他其实欣赏这种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及怎样去得到它。

“你想怎么讨好我?”

“你想要我怎么讨好?”

谢知归把这个问题又扔回了他手里,其实是有意无意地试探他的喜好,从那些寨民口里问不出太多,不如直接试探本人来的快。

“我想要?”

明匪玉向他走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只要我想要,无论你能不能承受,你都会照做吗?”

话音刚落,他也站到了谢知归身前,谢知归想后退点,但明匪玉已经俯身凑到耳边低语着什么。

含着暧昧意味的眼眸低垂,视线落到那片细嫩白皙的后颈,外人看到的是他在挑拨美人心弦,但实则他眼底闪过恶劣而残忍的玩意。

“你!”

他想打破谢知归的倔强和冷静,看他失态、羞愤、恼怒的样子,诱导他和其他人类一样发泄出内心的阴暗面,他觉得这比谢知归为他做任何事都更有趣。

不过他要失望了,因为谢知归虽然在听到话的瞬间瞳孔放大,但他很快镇定地处理好了情绪,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他说:“如果能得到你的庇护,我会。”

冷静如初,目光也不闪躲。

“你不觉得我的要求过分吗?”

“我更想活下去。”

明匪玉的算盘落空了,没看预想中他暴怒的画面。

过去很多年,他不厌其烦地逼迫那些人类撕破人模人样的伪装,然后看着他们像只蛆般被烈日暴晒,在地上痛苦蠕动,或者变成一只完全被私欲驱使的野兽。

那才是那些人本来的样子,畜生就是畜生,披上人皮还是摆脱不了低劣的本性。

他讨厌谎言,讨厌人模狗样的人类在他跟前指手画脚。

谢知归也有私欲,却没有为之疯狂,他太明白该做什么了,甚至不在乎代价,心思之深远不止表面的那冰山一角,明匪玉一铁锹下去,没挖到底,却碰到了一块硬石头。

很有意思的一个人类。

明匪玉决定要把他继续养下去,看他人皮下面究竟是颗怎样的心。

即使他可能很危险。

明匪玉打量了谢知归很久,像在看一副还未完工的作品,既有挑剔的审视,也有兴奋的期待。

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那可太值得期待了。

他转身回到院子,指着一处土地,对身后的人说:“进来吧。”

“帮我松松土。”

听到这句话,谢知归终于舒了口气,他和明匪玉之间这场无声的较量算是以一种无声的形式落下帷幕。

但他也知道,从此以后,他需要更加谨小慎微,尤其是想到明匪玉在耳边故意说的那些话。

他在寨子里的作用,由免费医生增加了一个,免费园丁。

除了给明匪玉的花圃松土,还要拔杂草,浇水等等,花圃里种很多他不认得的东西,一开始不敢随便拔草,得让小满在旁边帮他讲解某颗植物叫什么,有什么用。

他也好奇:“明匪玉种这么多花花草草有什么用?”

小满说:“杀人啊。”

“……”

他不该问的。

之后处理花草更加小心了。

他记性好,说一遍就能记住,分清了杂草和药草,后面做起这些工作来就轻松多了。

总是天还没亮就过来这里,在明匪玉醒之前将花圃打理的整齐漂亮,挑不出他一点错。

大清早忙出一身汗,谢知归回去后会先洗个澡,然后补觉。

这天和平常一样,他弄好热水,门关上,脏衣服脱到三分之二,就剩了件遮到大腿根的上衣,他弯腰在桶边试水温,结果“哐”的一下门突然开了,清晨的冷风灌入屋内,头发在脸上乱拍,他偏头躲了躲。

可他又感觉不对,回头就看到明匪玉愣在门口,视线落在他半褪不褪的衣服上,衣服内的光景若隐若现,如面纱下的美人欲掩若出,冷峻神色顿时变了。

谢知归率先反应过来,脑子瞬间充血,大声呵道:“滚出去!”

紧接着他冲过去一把将门摔上,碰的声音巨大,也不管会不会打到明匪玉。

打到就打到吧!打死这个偷窥人洗澡的混蛋!进来前都不知道敲个门问问他在做什么。还看,看什么看,他有什么好看?!

谢知归走回去,手忙脚乱把脏衣服捡起来穿好,气的手抖,扣子扣错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衣服穿好,刚才的一幕幕却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惊恐、羞耻、愤怒、难堪……

脸上一阵阵发烫,他想肯定是红了,赶紧去桶里掬了几捧水打在脸上降温。

但热水的效果并不显著,脸皮还是烫,像是要烧起来。

透过水面的倒影,他看到了自己皮肤白里透着不正常红色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干了什么事,羞愤地没脸看。

这个鬼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混蛋……都怪外面那个混蛋!

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除了不会尖叫,烦躁地在屋里赤着脚走来走去,心里把明匪玉当那些调戏小姑娘的流氓狠骂了几十遍。

屋外,站在凉风里的明匪玉也好不到那里去,他听得到谢知归在里面走来走去的动静,也心烦,他就是来问点事,谁知道会撞见这种场景。

他闭上眼睛想凝神静心,却控制不住想到那副水汽氤氲中的美人受惊图。

越是一个人静想,某些让人脸红心燥的细节莫名回想的越清楚。

乱了,太乱了,为什么驱除不了杂念,为什么会一直想到他……

脑内简直混乱的没有章法!

过了很久,门才重新从里面推开。

明匪玉猛地从杂念挣扎中睁眼,回头见到谢知归已然穿戴严实,除去神色还有点不自然,耳朵上好像有点红,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两人沉默片刻后。

明匪玉先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在……”

“没事。”谢知归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说一次,他就想打这混蛋一次。

“以后进来前记得敲门。”

“好,我知道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就想问问,我窗户下的那些花是不是你种的。”

“是我,小满说那些花有安神功效,看你又经常熬夜,我就在窗户下种了点。”

“多谢。”

话断了,两个人讷讷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知道了前因后果,明匪玉理亏,谢知归有了底气,抬起头问他:“还有事吗?”

“没有,我先走了。”不等谢知归赶人,明匪玉识相离开。

他走到院门口,不知为何停下来回头,被正要关门的谢知归抓了个正着。

“还有事?”

明匪玉什么也没说,只是走的很快很急。

谢知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明匪玉如此匆忙,走出了落荒而逃的味道。

明匪玉给他的印象一向是不紧不慢,从容淡定,今天好像过于着急了。

比如不打招呼推门而入,幸亏他还没把衣服全脱了,又比如现在跟做了贼似的跑这么快,虽说这事确实尴尬,但他又不是小姑娘,看几眼也不至于就得把他娶了……

忽然一个怪异的念头在谢知归脑内闪过,他看向隔壁木楼,小满之前说的那些话再次响起。

——“寨主很好勾的,这么多年他屋内就没进过别人。”

不会吧……明匪玉难道是做了这么多年的清心“和尚”,突然见到衣不蔽体的妖精,被他吓跑了?

第75章

那天之后, 谢知归感觉明匪玉有意识地躲着他。

好几次意外迎面碰上,明匪玉视线短暂在他衣服上停留几秒就会转向别处,随后当没看到他似的, 从他身边走过去。

如果谢知归不喊他, 他也不会回头。

他这样的态度更让谢知归笃定了心里的想法——明匪玉, 有点怕他。

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一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居然会怕一个快死的人类。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比如这怪物活了这么久,却从没有被人撩拨过呢。

他会不会像张白纸一样,可以由他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谢知归想试试。

于是在又一次明匪玉绕过他径直离开,他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几秒后嘴角扬起了然的笑,跟了上去。

“明匪玉, 你走慢点, 等一下我。”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主动出现在明匪玉跟前, 有时候是清晨推开窗户,放在窗沿上的一捧鲜花,他站在满园芬芳中, 微笑着和他说“早安”,即使明匪玉转头就走不会给任何回应。

有时候是明匪玉从外面回来, 发现凌乱的屋内被整理的干干净净,东西没有被乱动过位置,但看起来就是整齐有序,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神安的清香,和某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有时候是谢知归来敲门, 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陪孩子们玩, 他大多数时候会面无表情地拒绝, 谢知归只是“哦”一声,垂眸掩盖住眼底的失落,离开时的背影落寞可怜,但下次谢知归又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来邀请他。

……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热情的突如其来。

明匪玉不是没有怀疑过谢知归的目的,也把人扣下质问过,但谢知归只说是为了活下去,生活好过点,所以想让他喜欢他,不把他赶出去。

谢知归说这话时,眼眸向下,睫羽轻扇,把求生的小心翼翼,寄人篱下的委屈谨慎展露的恰到好处。

话是真的,但不一定是谢知归全部的想法。

明匪玉撬不开他的嘴,也控制不了他停止示好,只能故意无视他。

谢知归送花,他看都不看就扔出去。

谢知归要整理房间,他就把门锁了。

谢知归来找他去玩,他权当没听到敲门声,就是不开。

他觉得冷处理几天,谢知归热脸贴冷屁股熬不了多久就会本性暴露。

但这次谢知归的脸皮不是一般厚。

——我送的你不要,没关系,我不生气。

我让小满来送,反正你不能欺负小孩子,再不情愿也得收下。

让你每天看到我准备的花,闻到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

醒来闻到它,梦里还是它。

一日复一日的重复,最终会让明匪玉形成一种气味记忆,刻入脑海深处,时光都无法磨灭。

以后一旦闻到相似的味道,明匪玉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他的身影。

这是谢知归在书上学到的,有些动物视力不好,就算猎物站在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都看不清楚,他们要捕猎,就只能靠气味,而这种对气味的灵魂和身体记忆,来源于从小到大不断的叠加,深化,最后成了一种不必经过大脑思考的习惯。

一闻就知道,

这种气味属于食物。

那种气味属于敌人。

……

而那股清香如雨后初晴,幽淡如月洒竹林,清甜中带点苦涩的气味,就是谢知归为明匪玉选择的,属于他的气味印记。

他要让明匪玉永生难忘。

忘不掉,就是一种感情和依赖的体现。

送了一阵子,小满回来告诉他,明匪玉好像是妥协了,不把花扔出去了,让小满给他找个瓶子倒点水插上,扔窗台上去。

小满问他:“还送吗?”

“送,为什么不送。”

这才到哪里,还不够。

谢知归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笔尖摩挲纸叶发出沙沙响声。

他养实验动物时就是这样,习惯每隔五、六个小时记录一次实验体状态,针对实际情况做出相应的调整。

他其实也不懂怎么拿下一个怪物的心,每一步都要摸索、推演,但没关系,他有时间去试错。

又过了一阵子,明匪玉见到他不躲了,他打招呼问“早安”,明匪玉依旧不说话,却不像以前那样冷脸走人,站在窗边静静看着他。

谢知归始终笑靥以对。

窗户外的花瓶不知道什么时候挪进了屋里,放在了桌子中央,花瓣娇艳如初,看来被照顾的还可以。

这是个好兆头。

“明匪玉。”他朝屋里人招手,试探再向前跨出一步,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河边捉鱼?”

今天阳光正好,微风清凉,谢知归换了身短袖短裤,露出一截温白如玉的手臂,他笑起来还带着独属于学生的少年气,唇红齿白,葱郁年轻,比满园花草还要赏心悦目,沁香留芳,大多数人不会拒绝和这样一个气质温润的年轻人同游。

偏偏明匪玉是个例外,扭头说:“不去。”

这是第几次被拒绝了?二十五还是三十五来着?好像记不清楚了。

“好吧。”反正他也没期待明匪玉真会答应,例行邀请罢了。

他还是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朗声道:“那下次再说吧。”

明匪玉没回答,只是看着他,难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瞳孔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倒影,其他的一切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

他没答应所谓的下次,却好像也没有拒绝他。

再之后,谢知归不用假借小满的手送东西过去了,明匪玉默许了他自由进出房间。

谢知归抓住机会,让房间每个角落都沾染上他的气味。

这种清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他挑选的时候就觉得明匪玉应该不会排斥,怕他起疑心,还在屋子外围也种了一圈花。

明匪玉一出门就能看得到,闻到,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

那就是接受了。

于是谢知归越发不把自己当外人,又开始刷存在感。

有时候看明匪玉抱着罐子在捣鼓东西,他也要凑过去看热闹。

“我一直想问,你往罐子里滴血做什么?”

明匪玉耐心回答他:“养虫茧。”

“什么虫?”

“灵蛊。”

“哦。”

应该是那些蝴蝶状的血红生物,敢情它们是喝血长大的,怪不得打起架来那么凶狠。

不过谢知归笑着夸赞道:“它们挺可爱的。”

“是吗。”明匪玉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你是第一个人觉得它们可爱的。”

谢知归:“不打架时候,小东西可粘人了,还会围着我跳舞,晚上陪我上楼。”

明匪玉轻轻地“嗯。”

没抬头,好像没把他说的听进去。

……好难说话的人,从不主动提起话题,他问一嘴,他才会回一嘴,多一个字都不说,这样怎么可能把话聊开?

谢知归苦恼和他聊天总是会聊死,看着明匪玉专心致志的侧脸,思琢片刻,壮着胆子提了个要求,“可以送我一只作伴吗?”

明匪玉闻言终于舍得抬头瞥向他,凌厉的一眼直接把谢知归的胆子看没了,后背甚至生出会被原地掐死的凉意。

他可不想找死,赶紧解释:“呃、呃……我就是说说,没真要,你别放心上,当没听到就好。”

明匪玉却说:“好。”

很温柔的语气,就像是在笨拙地安抚他。

谢知归颇感意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再等几天它们破茧了,挑只乖的给你。”

谢知归愣神,半天才说:“……谢谢。”

“嗯。”明匪玉还是那样不咸不淡。

谢知归暗暗松口气,差点没把他吓死。

明匪玉会答应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是不是说明自己在他眼中的位置有了点提升?

他觉得一个月来的努力差不多了,决定检查下效果,看看明匪玉到底形成了气味记忆没有。

于是断了每天的鲜花供应,他也闭门不出,从明匪玉视线中消失。

第一天,明匪玉没什么反应。

第二天,他还是没什么反应。

第三天,依旧没有。

……

到了第四天晚上,谢知归睡不着了,快到凌晨了还打着手电,对着笔记本检查记录。

看了好几遍,他做的应该都没问题,习惯性咬住笔尾,心烦之下皱起了眉,想不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岔子?

“叩叩。”

冰凉安静如一潭深水的夜里,突然的敲门声吓了谢知归一跳,他正专心想事情呢。

他谨慎地看着那扇门,问:“是谁?”

“我。”

是明匪玉的声音。

“哦,来了”,谢知归放下戒心,准备去开门,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上次的事,低头看了看,身上就穿了一件薄衬衫和短裤,刚出了点汗,衬衫湿了,隐约变的透明可见。

这样不行,他回去从包里拿了件厚外衣穿上,在镜子里看了又看,确定不会出现上次那种尴尬情况后才去开门。

“有事吗?”

他留了个心眼,只开了一小条缝,探出一张脸。

明匪玉垂眸看着他,“我睡不着。”

谢知归初听觉得莫名其妙,你睡不着找我干什么,我又没有安眠药给你。

但很快,思绪飞转,他品出了一点别的意思。

“你是需要安神的花吗?”

明匪玉轻点头:“嗯。”

简单一个字让他心里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转而被欣喜所取代,明匪玉主动上门不就是计划成功的最好证明?!

不行,不能把高兴表现的太明显了。

谢知归咬住了舌头,让自己冷静。

“我知道了,今天太晚了,我明天送过去可以吗?”

明匪玉答应的爽快,“可以。”

“好。”

话说完了,谢知归要关门独自庆祝了,明匪玉却堵在门口迟迟不走。

谢知归问:“你还有事吗?”

“这个给你。”明匪玉伸出手,随着手指缓慢松开,手心里安静躺着一只被幽蓝荧光包裹的灵蛊,蝶翼整体呈墨蓝色,锋利的边缘溜了一圈淡金,翼面上的繁复图案也是由金线构成,华美夺目中透着诡谲的气息。

谢知归第一次见到这种颜色蛊虫,觉得新奇,小心从明匪玉手里捧了过,近距离欣赏它的美丽,小东西不认生,在他手心亲昵地蹭了几下,有点痒,但手感舒服。

它很知道怎么讨谢知归欢心。

明匪玉看到了他脸上不自觉扬起的笑意,心底里浮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他解释说:“这是几百只里面最乖的一只,灵性也是最强的。”

谢知归没想到他上次偶然提的要求,明匪玉竟然真记心里了。

他还以为明匪玉是嫌他烦,哄他随口说说的。

但现在,月色皎洁,夜风清凉,小东西就停在他掌心温柔地轻扇翅膀。

无论动机是什么,谢知归都感谢这世上会有人把他的事放心上,为了他认真地做好,哪怕只有一次。

至少此刻的开心是真的,他冲明匪玉笑了下,双眸明亮,不带任何算计,发自内心地真诚道谢:“谢谢你了,它很漂亮,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两人对上视线的刹那,明匪玉微怔了下,心中微动,也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好哄,送一只小虫子就能笑的这么开心。

原来,人类不都是被贪欲驱使之徒,他们之中也有很好养,很好哄的。

比如他面前这个。

明匪玉看他久了,不知不觉被他明媚的笑意拨动了某根心弦,回声如涟漪圈圈荡开。

“明匪玉,我是说真的,真的谢谢你。”

“嗯,你喜欢就好。”

第76章

还有三天到月圆, 那会是明匪玉最暴躁,也是最虚弱的时候。

自然,也是杀了他最好的机会。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明匪玉会独自离开寨子, 进深山里度过这段时期。

他要找个什么理由跟过去呢?还要不引起明匪玉的疑心。

谢知归在本子上写下几个看起来说的过去的理由, 很快又全部划掉了, 这些肯定不行。

他撑着脑袋苦思。

头疼,理由太难想了。

办法还没拟出来,明匪玉先上门了。

“我要去万花崖,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啊?”

没想到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种好事也能落他身上,机会送到跟前了,谢知归也没多想,压住喜悦,连忙应下。

“需要我带什么过去吗?”

明匪玉:“不用, 你一个人陪我过去就行。”

“什么时候出发。”

“明早。”

“好, ”谢知归微笑道:“你早点休息。”

他站门口目送明匪玉离开, 等身影消失,瞬间收起虚假笑意,关紧了门, 上好门拴,转头回去收拾东西。

他拿出背包, 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倒出来,背包最里面有一个隐秘的夹层,藏着谢三霄交给他的特制匕首。

明匪玉没有心脏, 不老不死,要杀他, 就需要把他的头颅割下来, 带回去用天师的术火烧成灰, 封进坛子里,贴上九层黄符,如此他便永不能复生。

他姐姐也不用再活在明匪玉的阴影下。

谢知归拿布把匕首裹好,慎之又慎地藏回背包里。

不安感始终无法磨去。

他打不过明匪玉,如果不小心失手,他这具孱弱的身体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所以必须一击成功。

把进山需要的东西都备好,时间已经过了凌晨,身体觉得疲惫,但精神很亢奋,合上眼皮怎么也睡不着。

一夜无眠挨到天亮,他起来对着镜子打理了一下外表,凌乱蓬松的头发梳理整齐,揉了揉青黑的眼底,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疲倦。

明匪玉早在他门口等着了,见他出来目光落在他脸上,主要是血丝充盈的眼睛。

“没睡好吗?”

谢知归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边从木梯上走下去,边自如地说:“嗯,想着今天要和你出去,没怎么睡着。”

等他走近明匪玉身边,笑吟吟地望着他,“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出去吧。”

“嗯。”明匪玉眼里都是他的倒影,似乎挪不开眼了。

他故意把话说的暧昧不清,“单独出去”可以只是出门去玩,也可以是有心人眼里的幽会,避开人群,去到一个只有他们的地方,留下独属于两人间的回忆和秘密。

他只负责把钩子抛出去,上不上钩那就是对方的事了。

昨晚刚下过雨,进深山的路泥泞不堪,谢知归的鞋子老是陷进软泥里扯不出来,飞出来的泥水又全溅身上了,再一看走在前面的明匪玉如履平地,鞋上一点泥也没粘。

人比人,气死人。

明匪玉越走越远,谢知归怕被他甩下,越是着急出来陷得越深。

而明匪玉察觉到了身后的人没跟过来,停下脚步回头,就看到谢知归还在咬牙跟鞋子、泥巴做殊死斗争。

明匪玉摇头,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人轻松抱了起来,放在一边较干净硬实的地面上,谢知归脸上有点挂不住。

就算他没多重,也别拎小鸡一样抱起来啊,他不要脸的吗?

“谢、谢谢。”

明匪玉背过身,单膝跪了下去,转过半个头对他说:“上来。”

“什么意思?”

“上来,我背你过去。”

谢知归婉拒说:“不了,我自己能走。”

只听明匪玉淡声道:“你走的太慢了,耽误我时间。”

“……”

谢知归看了看前面绵延无际的山路,再看看自己被黄泥裹的厚实的鞋子,靠他自己可能确实走不到目的地。

但他还有点犹豫:“我身上都是泥,很脏。”

“没事,上来吧。”明匪玉声音温和了一点。

谢知归不再犹豫了,轻轻趴在他背上,小心翼翼只抓住了一点衣服。

明匪玉偏头看了眼搭在肩上的手,“搂住我脖子,小心掉下去。”

“……好。”谢知归尴尬地探出手,听话照做。

确实,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明匪玉把他背的很稳,山路颠簸,但谢知归几乎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甚至因为走的太久睡着了,整个脑袋歪在了明匪玉肩上,呼吸间,温热气息喷洒在明匪玉侧颈和耳朵上,激起一阵奇特的酥痒感。

他身上那股原本清新安神的香气,随着呼吸都变得厚重甜腻了起来。

一次比一次浓厚的气味钻入鼻腔,明匪玉抱住他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喉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燥渴。

然而造成这一切的谢知归睡得很香,完全不知道明匪玉这一路走的有多难,既要看路,又忍不住频频偏头去看他,欲言又止。

想不明白,谢知归长得也不是天姿国色世间独一份,但只要他站在那里,总是让人控制不住向他投去目光。

明匪玉也奇怪,这个人有什么好看的?

笑起来七分真三分假,明明不高兴,还要装出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虚伪。

不笑的时候就冷着一张脸,自己坐在角落,不说话,生人勿近。

只有想利用别人的时候,才会主动收起尖刺,摆出温顺无害的外表骗人。

他猜谢知归肯定是骗到手就跑的那种人。

只管自己痛快,自私且薄情。

明匪玉不知道为什么,越想越心闷。

或许应该现在把他摔下去,不要对他太好了。

“呃……嗯……”谢知归忽然无意识哼唧几声。

明匪玉以为他醒了,一看并没有,他的睡颜看着很乖顺。

……睡得真香,就这么信我,也不怕我半路把你扔崖底去。

“哼……哼……”

他刚暗自想完,脖子上传来瘙痒感,是谢知归闭着眼睛在乱蹭,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什么。

明匪玉听不清,他乱动的厉害,脸一个劲贴上来,又热又痒。

“你干什么,别挨这么近……你别、别闹了……”

谢知归还睡着,哪里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一切都凭身体本能,追着人贴。

明匪玉怕他摔了,不得不停下来等他消停,让他蹭,让他挨,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了好几次。

明匪玉快到忍耐极限了。

“姐……妈……对……不起……别,不要我……”

谢知归的哼唧中带上了点潮湿的泪意,明匪玉听出语调不对,诧异看向他,就见他睫羽上挂了一两颗水珠……这是哭了?

好端端的,我没欺负你,没摔了你,你哭什么?!

但永远别想和一个深陷梦境的人讲道理。

他只管撒泼。

明匪玉抬头看了眼天色,灰蓝中透着昏黑,云层压的很低,再这样下去,要明早才能达到万花崖。

可谢知归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沉浸在悲伤里。

又不能抛下他不管。

真是个麻烦。

明匪玉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就近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把人放下,拿开黏在额头上的湿漉碎发,替他擦拭掉眼角的泪珠,拍了拍他的脸。

“谢知归,醒醒,你醒醒。”

谢知归应该是听到了,但只是蹙紧了眉头。

睡得这么沉……

明匪玉摩挲他的脸庞,他发着不寻常的热度,露出了不同于平时的脆弱气质。

心说,怎么平时不见你哭,梦里倒哭的可怜巴巴。

你要是醒着的时候像现在这样装委屈哭一哭,哭的别人舍不得狠心欺负你,可能比说一千句好话都管用。

梦里的人似有所感,主动往明匪玉掌心贴过去,带着一种依恋的神态。

贴的太紧了。

明匪玉手一僵,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收回去了。

手心捧着柔软温热的肌肤,仿佛听到胸膛里有什么冰质的东西碎裂了,一股滚烫的心泉顺着筋脉流向触摸谢知归手,涌入他的身体里。

谢知归又哼了几下。

“做噩梦了吗?”明匪玉轻声问。

谢知归的梦呓却在这时候消失了,再次变得安静、温顺,但眉头还紧紧锁着。

明匪玉又叹了声,把人重新背起来,调整位置让他靠的尽量舒服,继续朝目的地走去。

真的是背了个祖宗。

第77章

明匪玉又叹了声, 把人重新背起来,调整位置让他靠的尽量舒服,继续朝目的地走去。

真的是背了个祖宗。

谢知归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身处一个瀑布后的石窟中。

还没睁开眼, 就听到哗啦水声, 闻到了空气里沁人心脾的水汽味,凉意丝丝入骨。

明匪玉就坐在床边,“醒了?”

“嗯。”谢知归鼻音浓重,第一眼他觉得明匪玉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又注意到了明匪玉脖颈处薄红的一大片印子。

是被什么东西刮到了吗?

但他没多想,因为一双眼睛莫名奇妙很酸痛,像被人打肿了。

“这是哪里?”

一说话更是哑到他自己都被吓到了。

“我、我的声音怎么了?!”

明匪玉:“你做梦的时候哭了。”

“哭了?”

谢知归想不起自己哭过,“我为什么要哭?”

明匪玉觉得好笑, “你问我?”

谢知归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 道歉说:“不好意思。”

明匪玉起身从摆放了草药的石壁小洞里拿了几片叶子, 又倒了杯温水,把叶子撒了进去,等水变颜色了, 回去递给谢知归,“喝点, 治嗓子的。”

谢知归接过,“谢谢。”

一口下去,清甜入喉, 嗓子干喇的状况很快得到了缓解。

他喝药的时候还不忘悄悄环顾四周环境,“这里就是万花崖?”

明匪玉:“算是, 我们在崖底。”

谢知归又问:“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天。”

“一天?!”他惊讶出声。

怎么过了这么久了?!

谢知归看外面天色还以为他只是从中午睡到了下午, 算算时间, 那明天就是月圆了。

时间过的好快。

可明匪玉怎么看不出一点慌乱的样子?

他轻咳一声,问道:“你明天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明匪玉把空杯子拿走,倒掉药渣,又起身去接了杯纯温水给他,“我的情况,你帮不上多大的忙,只需要在这里坐着就好。”

谢知归不解,“就干坐着就行。”

“嗯,不要乱跑,可以在周围百米内活动,让我知道你在附近。”

谢知归还是不懂明匪玉的意思。

为什么他一定要在他感知的到的范围内?他跑了会怎么样?

不过他更担心明匪玉。

因为明匪玉太平静自若了,他口中的明天好像不过是稀疏平常的一天,没必要大惊小怪,也不用多紧张地去防备他的到来。

要么是他有十足把握能够平安度过月圆,自己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要么就是他也很担心,极度紧张下反而冷静了。

只希望不是前者。

石窟后面还有一个不大的空间,雾白的冷气萦绕其中,壁面呈现出极地冰涧的幽蓝色,离入口还有十来米的时候谢知归就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没敢跟着明匪玉进去,就站门口看着,也要不停摩擦身体取暖。

明匪玉弯腰检查地上的锁链是否牢固,锁链的另一头链接着石壁,扯一下哐当做响。

查完后,他转头嘱咐谢知归:“你离这里远点,明天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绝对不能够靠近。”

“好。”谢知归自觉后退一段距离,直到不会冻的打颤了。

他大声问:“这样的距离够了吗?”

“够了。”

明匪玉一转过头,谢知归瞬间变了脸色,凝重地看着满洞冷气。

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地方,后悔没带件厚点的衣服来。

他又不像明匪玉皮糙肉厚,能够在零下十几度的空间自由活动,怕进去后没几秒脚就冻僵迈不动了,还怎么对明匪玉动手了?!

太大意了。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他尝试过多穿几件衣服进去。

但在里面最多只能走三步,全身血液就会凝固住,别说动一下,连呼吸都像有刀子刮过鼻腔,头疼欲裂,差点冻僵在里面。

还是明匪玉及时发现,把他拎了出来,抱着他暖了两个小时,不断按揉肌肉,身体才恢复正常体温。

再晚几分钟,他可能就会死于失温。

明匪玉面色阴沉的能滴墨,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

“我说了那么多次不能进去,你到底听进去没有?!里面有多冷你没点感觉是吗?!还是你觉得自己命硬,非要找死找刺激?!想死直接和我说!我现在就掐死你给你个痛快!”

谢知归长这么大就没被人这么骂过,脑子嗡嗡的,刚劫后余生又遭这种训斥,话还没等说完就红了眼睛,泪意朦胧地瞪着明匪玉。

明匪玉现在不吃他这套,冷笑道:“哭什么哭?你还觉得自己受委屈了?我难道骂错你了吗?!你不就是想找死!”

谢知归不想听这些刺耳的话,推开他跳下床,鞋都不穿跑了出去。

“你去哪里!”

明匪玉立刻站起,沉声呵道:“回来!”

谢知归心里有气,只管往外走,不理他。

“你到底回不回来!”

“……”

“不要走远了!你听到没有!”

哼!

谢知归一口气冲到了外面。

洞窟内忽然安静了,明匪玉目光阴沉盯着洞口,接着在床头重砸了一下发泄满腹怒火和不满,咔哒——石床应声裂出几道不小的缝隙,手指骨节处捏到泛白。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燥闷难疏的火气。

这家伙太不听话了,就不该带他来这里。

偏偏要在关键时候不让他省心!

要不是情况特殊不允许,他绝不可能让他犯了错还能发脾气跑出去,至少要惩罚到他知错求饶为止。

对他温柔了几天,脾气就养的这么大了!

果然,对贪得无厌又喜欢得寸进尺的人类就不能太好。

就该直接杀了,或者驯服,让他像狗一样臣服脚下。

“都滚出来!”

蛊虫们从岩缝中探头,它们和主人心绪相连,感知得到主人此刻有多生气烦躁,所以动作都很小心,怕再惹主人生气。

明匪玉俯身一只只捡起地上散落的鞋,交给蛊虫们,他气还没消,语气好不到哪里去,“拿去让他穿上!”

蛊虫们:“嗡嗡。”

主人好凶,好吓人。

要是谢知归还在跟前,他肯定还要骂他——外面都是石头和枯枝,还有毒虫在地上钻来钻去,你不穿鞋跑出去是想把脚扎烂吗?还是你不想要这双脚了?!下半辈子瘫痪躺床上让人抱着你过吗?!

可惜他跑的快,没骂着。

明匪玉用了点时间平复心情,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会被一个人类影响心态到这种程度。

几乎快丧失理智,变成一只被愤怒驱使的低等怪物。

看到快冻僵的谢知归的瞬间,他是真的慌了。

之后更是昏头涨脑,说出的话不过脑子,全凭情绪催动。

他不觉得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能够改变他什么,一定是月圆带来的影响,他才会这么心烦气躁。

对,一定是这样。

时间紧迫,眼看今天又要过去了,明匪玉没时间继续生气浪费,他吩咐蛊虫们,“你们都去看紧了他,别让他乱跑,也别让他进来,他想吃什么就去给他找,遇到危险护好他,实在搞不定了就干脆别管……”

明匪玉顿了下,脑海里浮现谢知归委屈红眼的样子,为什么又会想起那家伙……

最终他妥协般闭上眼,为自己不应该有的心软轻叹了声:“搞不定就来找我,知道了吗?”

“嗡嗡。”

——

谢知归压根没跑多远,就躲在了石窟后面。

蛊虫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岩壁坐着,双手抱膝,脑袋深深埋进臂弯,发出细微的哽咽声。

双肩颤巍巍抽动,看着别说有多可怜了。

蛊虫们把鞋子轻轻放在他脚边,主人也没教过他们怎么安慰一个人类,只好安安静静在旁边陪他。

过了很久,声音停了。

又过了一会,谢知归没抬头,沙哑闷重的声音响起。

“他……还在生气吗?”

“嗡嗡。”

真是傻了,一群虫子又不会说话,问他们有什么用。

想也知道啊,明匪玉怎么可能不生他的气,他不仅不听话,乱跑进去出了事,被救了还给救命恩人甩脸子,换谁谁都会发火。

谢知归越想越懊恼,不住地捶敲自己脑袋,喃喃自语道:“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要跑啊?

明匪玉骂就骂了,骂几句又不会掉块肉了,都主动去讨好明匪玉了,也不少这点脸皮。

本来让明匪玉骂了这事也就过去了,他这冲动一跑,事情瞬间就复杂化了。

怎么就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了呢?明明以前都可以收放自如的。

再后悔也于事无补,只能想想接下来怎么向明匪玉道歉求和。

他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陌生奇怪了,而一切变化都是从某只怪物开始。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偏偏是他……

一晚上都躲在这里没敢回去。

没想到能够让明匪玉绝对原谅他的方法,不敢去面对他的冷嘲热讽和怒火,怕一时冲动又坏事。

外面睡很不舒服,石头咯死人,他穿的不多,到了半夜被冷醒了好几次,虽然蛊虫们后面给他拿来了衣服,驱赶了蚊虫,还是睡一阵醒一阵,磕磕绊绊熬到了天亮。

天亮又能怎样呢?

还不是回不去。

他在这里一窝就是大半天,盯着某个方向发呆,直到中午时分,肚子咕咕叫起来,才想起来从昨天开始就没吃过什么东西。

蛊虫们也听到了,飞了出去,很快带回来了一些浆果。

“谢谢你们。”谢知归逗了逗那只蓝金色的小东西,它高兴地在手心扇动了几下翅膀。

它虽然是明匪玉送的,但比它的主人好哄多了。

谢知归心里稍微宽慰了些,打算先解决饱腹问题再说。

这些浆果颜色形状各异,谢知归大部分都不认得,但它们摘的应该都是可以食用的吧。

小东西看出谢知归在犹豫,主动给他当起了试吃员,吃到一颗很好吃的还会飞到他手里不停蹦跳转圈表达开心。

谢知归被它可爱又滑稽的动作逗笑了,“好了,我知道它好吃了,谢谢你们陪我帮我。”

它们摘的都是熟透了的果子,香甜多汁,味道很好。

谢知归吃完等了一会,身体没有异样,也就放心了。

风有点冷了,谢知归看天色昏暗又快到了傍晚,心也沉了下去。

今晚就是月圆。

时间快到了,即使没想到办法也得先回去,为今晚的事做好准备工作。

他小心进入石窟,环顾一圈没看到人,又看向那个冰室,明匪玉应该已经提前进去了。

进去也好,省的碰上面还尴尬。

过了今晚,一切都会结束。

他和明匪玉只会有一个人安全离开这里。

他把虫子们支开,从背包里翻出那把匕首,把裹着的布条解开。

利刃划拉出鞘,雪白刀面倒映出他冷静但嫣红的不正常的脸庞。

下一秒手忽然一抖,匕首哐的摔到了地上。

几乎是顷刻间异样迸生,如倾天大潮席卷而来,谢知归被抽去了全身所有力气,几乎没办法站稳,一不小心撞上了石桌,打翻了背包,里面的东西全洒了出来。

可他眼前又开始看不清了,就像从来不碰酒的人突然灌了半瓶二窝头下肚,醉的脸颊飞红,眼神涣散,从腹部烧出一团燥热难捱的火,如野草疯长,沿着血管野蛮窜遍全身。

没有一处不在发烫。

到处都是火在烧,烧的皮肤呈现深醉后的酡红。

本能告诉他要去找水,只有冰凉的水才能把他从燥热中拯救出来。

在哪里,水到底在哪里……

周围好像都是水声,他找不到准备的方向。

又不小心踩到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往后跌了几个趔趄,腰部重重撞到一块凸出的石壁上——“嘶,啊!”

感觉撞碎了骨头,他倒在地上痛吟:“疼,好疼……”

打了几个滚,不知不觉来到了那间冰室。

一丝凉意稍微抚平了身体上燥热和难受。

但还不够,想要更多……

他此刻脑子里混乱成粥,压根记不得明匪玉的警告了。

只知道好热好热,受不了了,本能地朝冷气冒出来的方向爬过去,身体扭动,如一条生着媚骨的蛇。

而冰室内,明匪玉盘腿坐在中间,顶上开了天窗,月光可以透过它洒在他身上。

每次他试图进入冥想状态,脑内总是浮现出各种杂念,搞得他心浮气躁,根本没办法静下心。

而这些杂念全都和一个人有关。

把谢知归带来这里的本意是想用他身上的味道安神定心,却不想神是一点没安到,心乱的都不知道怎么理了。

谢知归、谢知归、谢知归!……这个名字,这个人,像是给他下了情蛊,无论他在与不在身边,都无法让自己不去想他。

想也没办法,现在又见不到他。

“明匪玉。”

明匪玉没有回头,以为又是幻听,这种幻觉已经出现不下几十次了,心烦的很,理都不想去理。

“明匪玉……救我,救我……”

可是这次哀求的声音未免太真实了。

明匪玉还是睁开了眼,闻声转过去,就见谢知归整个身体都靠着入口石壁,大口喘着气,脸色非常不对劲,手脚好像使不出什么力气。

头发凌乱,大汗淋漓,衣衫不整,见到他如同见到了救星,惨然一笑,跌跌撞撞朝他走过来。

“你……”

“明、明匪玉,帮帮我,我求你帮我。”

第78章

谢知归走几步就会跌倒, 跌倒了还没完全站起来又倒了下去,腰上像没了骨头似的,软趴趴撑不起来。

最后踉跄着走几步, 又换手脚并用地爬, 爬了一小段距离又受不了了, 倒在地上痛苦地喘着大气,嘴里又哼又吟。

明匪玉没见过他这样子,一时间愣住了。

他的衣服越发凌乱不堪,扣子被磨开了大半,襟口大敞,露出里面羊脂玉色的皮肤,此刻也泛着轻红。

明匪玉不禁想到了不小心撞见他洗澡的那晚看到的景色。

只是那时,他不像现在这样跌撞着朝自己走来。

“明匪玉, 救, 救我……”

明匪玉回过神, 意识到谢知归情况很不对劲,起身快速走过去,在他快摔倒前搂腰接住了。

明匪玉抬起他的脸, 一眼便看出他脸上的红是情热。

“你吃错东西了?还是乱碰了我的药?”

“我、我……”

谢知归喘着气,明匪玉身上很凉, 像一块嘶嘶冒白气的冰,能解渴解热,他凭着本能攀上了他的脖子, 主动拿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脸。

很凉,很舒服。

“我……吃了果子, 虫子给我的……”

“啧。”明匪玉心情很糟, 大概猜到他吃到什么东西了。

真是不给他省一点心。

算算时间快到了, 抬头看向天窗,果然,乌云退散,澄圆的月亮已经出来了。

该死,怎么来的这么快,偏又撞上这种事情。

他赶紧把妖精般缠着的人把身上硬扒拉下来,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推远了点。

“热,明匪玉,我热……”

他还想黏上来。

这是把他当什么了?随手拿来就用的降温袋吗?

好,你热是吧。

明匪玉直接往前用力一推,同时放手,让他摔在了地面上,冷眼看着他在地上难受地蜷动身体。

你不是热吗?地上凉快,你就多待会吧。

谢知归被摔疼了,又起不来,哪哪都难受,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声,泪水和汗水打湿了头发。

“哭什么哭?”明匪玉心情烦躁,“你自己吃错了东西还有脸哭?!”

其实他现在也不好受,目光没办法从谢知归身上挪开,越看下去,越感觉自己也快到了无法自控的边缘。

开始头晕眼热了。

“好难受……好疼……救救我。”谢知归在无意识中,一声声哭唤着。

明匪玉就站在他身边,正居高临下睨着他,“你在喊谁救你?”

“……你。”

“我是谁。”

“明匪玉。”

“……好,好,你还认得我就好。”

明匪玉眼睛深处似乎有某道屏障碎裂,瞳孔瞬间被赤红占据,他的样貌似乎变了,但说不出是哪里,只觉得比平时更加妖异,褪去了人的特质,回归了怪物的野性。

瞳孔中只有谢知归一人血红的倒影,深深陷在里面。

明匪玉刚半蹲下,谢知归就有所察觉,朝他的方向伸出双臂,痛苦地呜咽呓语,要他抱。

明匪玉没惯着他,盯着他劲瘦的腰身,眼眸暗到了底,像发号施令,也像是温柔蛊惑,“想要我救你,就自己爬过来。”

谢知归听见了,竟真的手脚并用朝他爬了过去。

这段距离很短很短,谢知归却爬了很久,明匪玉也等了很久。

慢吞吞走过的时间折磨着这两个渴望彼此的人。

——到了。

在他艰难撑起腰扑向明匪玉的同时,明匪玉为他张开了怀抱。

这一次终于能够稳稳把他接住,搂紧。

明匪玉眼底翻涌的红潮在这一刻冲到了顶。

银白月光洋洋洒洒,从天际入石窟,将相拥的两团火淫浸其中。

谢知归扬起脸在明匪玉脖颈上,下颌上,脸上到处乱蹭,汗水蹭到了他身上,黏糊糊的。

他就像只成熟了的魅妖,浑身找不到一根可以支撑身体的骨头,必须软绵绵攀附在他人身上,吸食他人精气而活,他混乱地抓住明匪玉的手,主动带着放在了自己身上。

可怜巴巴要他帮忙。

他用一双迷离半张的眼睛望着明匪玉,嗫嚅哀求,“明匪玉……阿玉……”

明匪玉哄他:“叫二哥。”

谢知归:“二哥……”

明匪玉让他喊什么,他就乖乖喊什么。

明匪玉奖励似的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触感柔软冰凉,谢知归还想要,迫不及待扭动腰身往他脸上贴。

“别急,会给你。”

明匪玉一手握住他的后颈,一手掐住了腰,让他不得不仰起脸,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知道现在是谁在抱你吗?”

“你。”

“我是谁?”

“嗯……唔……”

谢知归没什么耐心回答问题,只想让他像刚才那样给他解燥,闭着眼睛,眉间拧皱了,在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回答我,不然把你扔下去。”

谢知归全身抖了下,许是想到了被摔下去的疼,抓住他的衣领,然后小心翼翼却又大胆地往他衣服里钻,低声喃道:“你是明匪玉。”

“对,你要记住,抱你的是我,亲你的也我。”

“我……记得你……你是……明匪玉。”

“是、是……欺负我的坏人。”

明匪玉又在他头上落下一吻……坏人就坏人吧,只要能让你用心记住。

明匪玉满意了,把他往怀里抱的更深,交颈俯在他耳畔,用温柔到惊悚的语气说:“我帮你,但你如果敢始乱终弃,我就杀了你。”

谢知归几乎没听到他说什么,胡乱摸到了他的唇,急不可耐地亲了上去,含含糊糊道:“嗯嗯,我不骗你。”

但愿你能说到做到……

明匪玉放弃了坚守的理智,随着他闭上眼,置于他腰上的手掌收紧了力。

……

……

谢知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懵的。

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和明匪玉昨天做了什么?!

他看着身旁还睡着的明匪玉,努力把昨晚破碎的记忆拼凑完整。

哦,原来他和明匪玉睡了啊。

“……”

睡、睡了?!还是和明匪玉?!!

谢知归有一瞬间感觉魂不附体,接着手忙脚乱要下床,结果一抬手发现两只手腕上都有一圈被抓握出来的青色瘀伤,稍微动一下就疼到五官扭曲。

腰部那一块更是,感觉是被人揉碎了再拼起来的,他试着碰了一下,当即疼的倒抽凉气。

嘶……啊……怎么会这么疼。

眼泪都逼出来了,嗓子也像是被小刀嘎啦过,喊出的音节都变了调,沙哑中带着一点令人难堪的魅。

简单一个坐起再下床站立的动作,他像个得了骨质疏松的八九十岁老头,行动艰难且缓慢,只是抬了个腿,在做下一个前动作却需要停下大口呼吸,让疼痛感缓解一点。

走路的时候感觉骨头是骨头,脑子是脑子,明匪玉昨晚把他拆了个稀烂,却没有好好装回去,导致现在身体根本不停指挥,步子跟喝醉了酒的酒鬼一样摇摇晃晃。

好不容易走到石桌旁,他倒了点水喝,身上那种黏腻缠乎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明匪玉的气息似乎侵入了血液中,在他全身流动。

无处不在,无迹可寻。

他迈着艰难的步子找了个木盆和布,出去装了半盆清水回来,明匪玉帮他清理过,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身体内外都是,也有可能是心理上的排斥。

刚把盆放桌上,明匪玉醒了。

他见谢知归背对着他,只穿了件没过大腿根的白衬衫,从盆里捞出一块麻布,拧干水份,撩起衣服下摆打算擦拭,他赶紧喝停“等一下!”,疾步过去把布从他手里夺过来。

明匪玉掂着手里粗糙的布,好气又无奈,“你要拿这个擦身体?”

谢知归没理他,明匪玉抬头就看到他在慌里慌张地把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领子也紧紧拢起来,恨不能把整个脖子都藏起来。

“……”

一点没了昨天主动勾引他时的那股妖精劲,成了只胆小羞怯的鸵鸟。

明匪玉哑笑,该好好穿衣服的时候不穿,不穿也没关系的时候倒是拘谨起来了。

他伸手握住了谢知归手腕,让他停下,“我说,你别拿这种硬布擦身体,会很不舒服。”

谢知归低着头,眼睑也垂着,声音很小:“我没找到其他的。”

他一低头,后颈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暴露在明匪玉眼前,眼底波澜再次被掀起,“跟我来。”

他牵着谢知归走到石窟深处一个天然药泉边,让他在原地等着,松了手走到一边的洞壁上拿了几条比较松软的帕子和药膏,药膏放边上石凳,把帕子交给谢知归。

“拿这个擦吧。”

“……谢谢。”

明匪玉自觉转过身去不看他,但他听觉灵敏,衣服落地和谢知归淌入水中的动静尽收耳底。

谢知归是很想痛快洗个澡,但一点也不希望明匪玉在身边。

他知道明匪玉听觉很好,虽然背对着,没拿眼睛看,但拿耳朵听也同样让他觉得羞耻。

谁让先主动的他,从道德上就矮了人家一大截。

他满脑子想着怎么把这一地鸡毛收拾好,脚下踩到石头不慎一滑,惊叫了声,整个人朝后倒去。

没有预想中脑袋磕到石头的疼痛感,他撞入了一个硬实的怀抱,身后人发出了一声闷哼。

“不、不好意思。”

谢知归轻轻推开了明匪玉,想往后退,结果刚迈腿腰又扭到了,“嘶!”,眼看又要摔倒,明匪玉眼疾手快上前搂住了他。

“先别乱动。”

谢知归咬牙,“嗯。”

明匪玉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好有支撑,手探上去轻轻按揉腰部,缓解酸疼,再扶着他慢慢地用双腿站稳。

“好点了吗?”

“嗯。”

两人面对着面,视线短暂相接,谢知归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片段,明匪玉昨晚也是这样看着他。

原来失态的不止他一个。

情动间,明匪玉的眉眼都被惑人的欲色浸染,妖异之外更添了三分诡谲瑰丽,像昏情的怪物。

而怪物怀里抱着妖精。

谢知归实在不想回想起那些,哪怕是一点片段,他瞥开了头,躲开明匪玉的视线。

“明匪玉,我们谈谈吧。”

第79章

谢知归斟酌了片刻, 看看明匪玉,艰难启齿说:“能不能把这事当意外……”

“谢知归。”明匪玉打断他,掌心抬起他的下颚, 让他看着自己, “你还记得, 答应过我的事吗?”

谢知归想起不来了,问:“什么事?”

呵,这就忘了?昨晚缠上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冷漠的态度。

吃完了就跑?还是在故意装聋作哑?

明匪玉捏他下颚的力道陡然重了几分,嗓音低沉,透着咬牙切齿的幽恨,“好好想想,你求我抱你的时候,说了什么?”

“嘶。”谢知归被掐疼了, 不懂明匪玉突然又发什么疯。

“真、真的不记得了。”

明匪玉脸色更加阴沉, “再、想!”

骨头感觉要被捏碎了, 谢知归慌了神,到底要想什么?!

他难道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有啊,不就喊了他几声名字, 还是他让喊的。

谢知归想甩开明匪玉的手,但他自己手上根本没力气。

“我、我……”

谢知归挣扎间看到明匪玉泛红的瞳孔, 一些断断续续的回忆忽然苏醒。

他不自觉停下了手里动作,被那双眼睛摄住了魂,瞳孔放大, 耳畔响起一些夹着喘息的谈话声——

月凉如水,满地旖旎。

铃、铃铃铃……是明匪玉发上的银饰随着主人摇晃碰撞。

“我是谁?”

“明匪玉。”

“你想我抱你是吗?”

“是……抱……抱抱我。”

“要我亲你吗?”

“要……”

“你想你求我。”

“我, 求你……求求你了……帮我……”

“你会喜欢我吗?”

“会、会的。”

“你醒了之后绝不能负我, 否则我就把你杀了。”

“不负你不负你, 你再过来点啊。”

接着是一阵衣料摩挲声。

过了一会,传来明匪玉压抑而暗哑的声音,像火山之下滚滚岩浆,暗流涌动,即将冲破岩层爆发出来。

“谢知归,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现在还可以后悔。”

“我不后悔。”

“好,我记住了,你也要记住。”

“不、不会后悔的……”

……

不,他后悔了。

“对不起。”

谢知归知道一句“对不起”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明匪玉不会听的,更不会放过他。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撼动不了既定的事实。

明匪玉看他眼神,已经不是饿狼看到了猎物的贪婪,而是一种动物本能性捍卫属于自己配偶的占有欲,浓厚强烈到谢知归只看了一眼就会不自觉打哆嗦。

不容许任何人侵犯或夺走他,同样也不允许他的背叛和逃跑。

谢知归唇色苍白,眼角眉梢仿佛都结了一层无形的雾,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和囚困感。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种乱套了的关系。

“明匪玉,我……”

“阿归。”明匪玉第一次如此温柔缱绻地唤他,手掌托起他的脸如赏玉般缓慢摩挲,目光又深又热,像一汪热泉要把他吞进去,藏起来不给任何人偷窥。

“看着我,阿归……看我,不要躲。”

谢知归简直快窒息了。

与此同时在他腰上游动揉捏的手掌忽然收力,他一个前倾正好撞上明匪玉的胸膛。

“嘶。”

“别怕。”

明匪玉将头埋入他的发间,嗅到馥郁的清香,心情大好,贪婪地咬了一口耳尖,“你学着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

谢知归额头抵在他怀里,眼神无光,呆滞地盯着涟漪圈圈的水面,听不到明匪玉的心跳。

这只怪物居然说要对他好,好到能够让自己动心,喜欢上他。

多荒谬啊,连心脏都没有的怪物,也会想要别人去爱他吗?

但是他的爱不值钱,明匪玉现在得不到,所以很想要,可一旦发现真相,会不会厌恶极了他,懊悔怎么会向这样一个人索爱。

“如果我拒绝呢?”

明匪玉温柔依旧,在他耳边轻语:“你睡了我又不负责的话,我就只能杀了你了。”

他不会容忍一个负了他心的叛徒活在这世上。

宁可亲手杀了他。

“……”

看,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只有接受和被迫接受。

不过又能怪谁呢,是他先惹上这债的。

惹了债,要还债。

他主动走入了明匪玉的怀抱,也是走进了一个精致的囚笼。

谢知归阖上眼,像是妥协与认命了,极轻地喃喃道:“我知道了。”

接下来他们又在这里多停留了几天,等谢知归养伤。

因为他从药泉里出来的时候太急了,又忘记腰扭了,不小心摔倒,小腿撞上了药泉里的石头,划开很大一条口子,右腿直接废了,疼的两眼一黑,还是明匪玉及时从身后冲过来,把他从水里捞出去,抱回去检查伤势,上药。

走是走不动了,只能乖乖躺着。

偏偏这个时候外头下起了大雨,明匪玉也不出去,整天和他待在一个空间里,谢知归很郁闷。

两个人不是背对背坐着,就是面对面相顾无言。

明匪玉感觉到他情绪不高,想和他说话来着,但谢知归真的一个字都不想和他交流,往往明匪玉刚张嘴,他就转身躺下去,扯过被子盖过脑袋。

明匪玉担心道:“盖那么紧不怕窒息吗?”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明匪玉知道他在闹哪门子别扭,不会去强迫他转过头,只是来在床边坐下,安静地注视他。

谢知归躲多久,他就能等多久,等谢知归熬不住了,开口要他帮忙倒水。

谢知归有需要,明匪玉一定会在身边。

相安无事总比崩溃争吵好点,两人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明匪玉给他用的药效果好的吓人,没几天右腿就恢复了知觉,一开始看起来骇人的伤口愈合的很好,疤痕一天比一天淡,看样子最后应该不会留疤,但腿还是使不上多少力气,需要人搀扶着。

还有个问题,好几天没洗澡,谢知归有洁癖,快受不了了。

腿能够下水了,但他不敢一个人去,怕又摔倒了,没人把他捞起来会被溺死。

好几次看着明匪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放下脸皮扯了扯他的袖子,明匪玉问他是不是腿又不舒服,他内心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放开了,没办法说服自己的羞耻心。

明匪玉见他面露难色,猜到了一点,“要洗澡吗?”

“……”

谢知归头垂的很低,很轻地“嗯”了声。

“我抱你去吧。”

明匪玉小心注意着不碰到他伤口部位,将他平稳抱起,但缺乏安全感加上羞耻,谢知归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搂住我吧,别摔了。”

谢知归仰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几秒,伸手搂上了他的脖子,随后又把头埋起来,一言不发,由着明匪玉抱他淌进了药泉里。

明匪玉早注意到他耳朵尖尖似乎是红了,或许藏起来的那张脸上会更明显,但想想谢知归闹起脾气的倔样,有时候一天下来半个字也不吭,哄也没用,骂也没用……明匪玉深叹一口气,算了吧,给他留点面子,他可不想要一个冷冰冰的木头。

明匪玉扶着谢知归刚勉强站稳,谢知归迫不及待开始赶他了。

“你转过头去。”

“为什么?”

谢知归脸上飞过一丝尴尬,“我要脱衣服。”

明匪玉明白了,淡笑一声,手上没有放开的意思,“我不扶着,你现在这样能够靠自己站稳吗?”

谢知归自然是嘴硬,“我能,你走。”

“好。”明匪玉不和他多做无谓的争辩,举起双手,转过身去,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果不其然没过五分钟,就听到谢知归磕磕绊绊地喊他,听起来为难极了。

“明匪玉。”

“嗯?”

“我……腿又疼起来了。”

明匪玉故意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反问:“所以呢?”

“扶我一下,”谢知归顿了下,“可以吗?”

他听到一声了然的轻笑,立时猜到了,明匪玉故意等他开口求他呢!

明匪玉转身过来,果然嘴角噙着笑意,欣赏他气恼的样子,“你不是说自己能行吗?”

“……”

谢知归以前被耍了顶多闷着火,现在却是又气又羞,想钻水里躲起来,让明匪玉永远找不到他,看他还笑不笑的出来。

“不扶算了,我自己来。”说着,他艰难地朝最近的一块可以靠扶的地方挪动步子,才走了一步半,额头就渗出细汗,脸色也不好。

就知道谢知归一生气就开始和他犟。

明匪玉摇头,握住他的手臂,把人往身边轻拽,像方才那样面对面搂紧了他。

谢知归赌气推他,没推动,听到头顶响起一声叹息,明匪玉揉了揉他的头,“别乱动了,我来吧。”

怀里的人装模作样又闹了几下,随后消停了。

明匪玉腾出一只手拿过放在岸上的棉布,一颗颗解开他衣服的扣子,扔到岸上,开始帮谢知归擦拭身体。

当冰凉布料接触到背部的一瞬间,电击般的麻感顺着脊柱窜上头顶,谢知归收紧了呼吸,紧张到下意识抓住了面前唯一的活物。

他的注意力都在明匪玉手上,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他的指甲已经刺破衣服,嵌入了明匪玉手臂上的肉里,丝丝血珠从指缝间渗出,而明匪玉居然面不改色。

“不疼吗?”

明匪玉笑道:“没事,喜欢抓就抓吧,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谢知归抬眸望向他,眼中倒映出的明匪玉认真专注,眼神里不掺带任何私欲和渴望,温柔体贴地给他擦拭。

这样很好,给了他尊重和距离,不会让他感觉任何尴尬和不适。

紧绷的肌肉缓慢松弛下去。

毕竟谢知归心理上还没有接受一个非人情人。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说不上来的奇怪。

明匪玉擦洗的很快也很仔细,途中也没有碰到他任何敏感或者疼痛的部位,很体贴周到。

就是太周到了,谢知归忽然明白哪里有问题了!

明匪玉怎么对他的身体这么了解?!清楚避开了每一个痛处,就是他自己来也未必能保证一个地方都不碰到。

稍加思考,原因很明朗,但难以启齿。

本来从那晚之后,谢知归胸口就堵了口气,前几天下去了点,现在又翻了上来,而且更加闹心程度加剧。

是啊,明匪玉再怎么体贴温柔,本质也是个混蛋,他不能被咬了啃了,结果事后吃了颗甜枣就忘了疼,否则下次还会吃亏。

忽然间,谢知归敏锐想到了某个被他忽略的细节,眼眸变得沉静而锐利。

明匪玉还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神变化。

“你当时没想过推开我吗?”谢知归冷不防出声问道。

明匪玉没理解话里意思,“你说什么?”

“那晚。”谢知归强调了一遍,犀利地盯着明匪玉的眼睛,冷声道出疑点,“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他感觉得到,明匪玉放在他后腰的手似乎停滞了几秒。

这无疑证明了明匪玉的心虚。

“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知归厉声追问:“我要知道,告诉我!”

明匪玉察觉到了怀里的人在颤抖,他将人抱的更深了些,又在他耳垂上吻了一下,像是在安抚他的怒气。

“我不想推开你。”

不想,推开……

谢知归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捏住了,愤怒几乎是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立刻想从明匪玉怀里出来,但已经晚了,他被紧紧锢住。

“滚开!”他拼命用力捶打他也没用,明匪玉反而抱的更紧,生怕一松手他就跑了。

把谢知归气的冲他大吼:“为什么!”

“为什么不拒绝我!为什么要继续!”

“为什么要羞辱我!”

无数血丝迅速在他眼中蔓延,他的眼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猩红。

他就说明匪玉怎么会推不开他,他一个病秧子而已,就是再粘人,他们武力值也是天差地别,明匪玉甩掉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不是不能推开,而是他不想,他故意的!

那些话语,那些缠绵,那些温热,都是蓄意为之。

——他被耍了!

“说啊!给我说话!!”

明匪玉任他嘶吼乱打,脖子上被他指甲抓出一道道血痕,一声疼不喊,一句话不说,也不放开他。

等谢知归渐渐没力气了,明匪玉让他重新靠到自己肩上,顺着他的背从上而下抚摸,给他顺气。

明匪玉可能也是有点慌了,竟不小心碰到了谢知归尾椎以下的部位,当即疼的他“嘶”出了声,眉头拧成一股麻花,指甲毫不客气往明匪玉肉里抓。

他在心里暗骂:好疼,这个……混蛋!

明匪玉赶忙安慰他,“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不是故意的。”

谢知归咬紧了牙,本来就一肚子怒气和委屈,明匪玉还乱摸,搞得他现在腰部以下疼到失去知觉。

明匪玉不放开他就算了,还在那里添油加柴,问他:“你这里怎么还没好?”

“……”

还不是拜你所赐!明知故问什么!

可明匪玉依旧自顾自地掂量了下他的身量,说:“是不是太瘦了,所以身体好的慢,等回去给你补补。”

“……”

补你个头啊补!

他快被气疯了,难得骂脏话,要不是那把匕首不在身边,准得捅他几刀子泄愤!

无耻的混蛋!

他浑身都抖的停不下来,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了一点。

明匪玉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觉得他冷静的也差不多了,长长喟叹一声,拥着他说:“我承认我当时是清醒的,但这件事情我没有提前算计过你,是个意外,我只是顺从了我当时脑海中最强烈的渴望。”

“对你的渴望。”

谢知归冷如冰霜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条极小的裂缝,明匪玉捕捉到了,轻吻上他的唇角,小心翼翼,格外珍重缱绻,如同对待一件无价的珍宝。

“阿归,那晚我是真心想要你,而你,偏也主动攀了上来。”

然后造成了后面不可挽回的一切。

明匪玉尽他所有的温柔和耐心为谢知归解释,只希望他能够不要再动气了,目光肯切而热烈地注视着谢知归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气氛在沉默中凝固了很久。

谢知归像被冻住了,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呼吸。

明匪玉愈发不安。

岩壁上一滴水“咚”地掉入泉中,在水面激起涟漪,谢知归忽然闻声动了,他抬起了头,那双眼睛里还是没有神采,像只傀儡僵硬地朝明匪玉探出双手,一言不发,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要他抱。

明匪玉见他这幅失神的模样,心里有道不明的难受和怜惜,只能用力将人抱入怀中,给足他安全与可靠感。

望他能感受到,哪怕只有十分之一。

许是感觉到了明匪玉的心意,谢知归主动示好贴近,合起手臂搂住他的脖颈。

明匪玉心下大喜,有些激动地唤他:“阿归!”

而此时,谢知归已经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嘴角扯出了一个恶意满满的笑,眸中一半是讥讽一半是冷漠,他低声吐息道:“明匪玉,我实话告诉你,我会疼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是你的活太烂了。”

第80章

明匪玉背着熟睡的谢知归回到了寨子。

谢知归说出那句故意激怒明匪玉的话之后, 他们冷战了几天,最后是谢知归先主动求了和,让这场闹剧结束。

两人平和地度过了剩下的几天, 直到谢知归伤痊愈, 他们回到了寨子。

明匪玉虽然没说, 但肯定是顺着谢知归给的台阶下了,不然也不会把他背着走回来。

明匪玉先回到了他自己屋子,刚把熟睡的谢知归放床上,他忽然就醒了。

他揉着眼睛,迷茫地看了看他以及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屋子,坐起了身,推开明匪玉, 迷迷糊糊往外走去。

明匪玉当然不会就这么放他走了, 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去哪里?”

谢知归睡眼惺忪,半睁不开,困倦道:“回去睡觉。”

这几天为了想办法和明匪玉和好, 他使劲了浑身解数,快累成鱼干了, 只想好好睡他个一天一夜。

“你放手,我快困死了。”

明匪玉把人往里头拽了一下,谢知归趔趄几步, 不悦道:“你干什么?!”

“就在这里睡,以后你都和我一起住在这里。”

“不要!”谢知归瞬间被他吓醒, 严厉拒绝。

一起睡绝对不可能, 他会重度失眠, 还会有危险。

但明匪玉脸色明显不好了,谢知归不想好不容易弥补的关系再因为一时口嗨而破裂,飞快想了个听起来还像回事的借口。

按下心中的膈应,亲昵唤他,“阿玉。”

明匪玉的瞳孔肉眼可见缩放了一下。

他喊对了。

谢知归牵起明匪玉的手,继续说道:“我们还没有正式确立关系就同居的话,你让那些寨民和你的长辈们怎么看我?他们会觉得我是一个浪荡随便的人,本来他们就看不起人类,要是让他们再对我有误解,你在的时候他们不敢说我,你走了呢,一人一口唾沫能把我淹死。”

谢知归边说边观察明匪玉的神情,见他陷入思考,便知道他说的有用。

“阿玉,如果我能活那么久,我真的不想日后几十年都因为这件事被人羞辱。”

“几十年?”明匪玉细细咀嚼这几个字,接着又看着谢知归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他说谎哄他的证据。

但谢知归没有露出任何异常,淡定而真诚,大大方方让他看。

几十年属于一个很重的承诺了。

当谢知归说出这个数字时,已经暗示着他愿意接纳他,和他相互扶持度过未来漫长的时光。

他有很大把握明匪玉会被这个理由打动。

结果如他所料,明匪放开了他,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在那边有事直接喊我,我听得见。”

“谢谢你,阿玉。”谢知归粲然一笑,转过身后笑意瞬间消失,长舒了口气,庆幸他拙劣的演技能把明匪玉糊弄过去,快步离开这个充满了他气味的地方,一秒都不想多停留。

而明匪玉脑海里全是谢知归喊他名字时笑起来的样子,他的胸膛里明明没有心脏,却好像被某个东西猛烈撞击了。

直到谢知归离开都好久了,明匪玉还立在原地,地上倒影被落日拉长,衣袍被风卷起,他望向空荡的门外,只见到几片枯叶飞过去,久久才叹了口气。

他已经很久没能够清心静神了,每次闭上眼,首先浮现在眼前的一定是谢知归,各种各样的他——有意乱情迷的,有羞愤欲死的,有怒红眼睛的……一个个皆是他,根本没办法驱赶出脑海。

乱他心神,毁他冷静,逼他疯魔。

或许就不该让谢知归活到现在,杀了什么事都没有。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谢知归回去后先是补足了觉,醒了之后又大吃了一顿,和明匪玉独处的那段时间他提不起一点胃口,消瘦了很多。

吃饱喝足睡完觉,就该考虑接下来怎么办了。

杀明匪玉最好的机会已经过去了,他什么也没做到,还赔上了自己。

那件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黑历史,他永远不会主动提起,死了也要带进棺材。

主要明匪玉现在的意思是,自己睡了他,得对他负责。

他自己是走肾不走心,可以当做是死前风流了一场,也算是人生圆满了。

但明匪玉走了肾也走了心,而且他很执拗,看上去是那种,你招惹了他,他也掏心掏肺对你好了,就必须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得不到就全部毁掉的极端性子。

不过,谢知归清楚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知归一向对这种麻烦人避之不及,却不想有一天会自己送上门去。

睡久了,身体不疲惫了,但头疼的状况的越来越严重,又实在想不出能摆脱明匪玉的办法。

他想出去散散心,一打开门就看到明匪玉站在院里。

“你怎么来了?”

明匪玉换了身衣服,以前多穿靛蓝或淡紫,如今换成了纯黑色,衣摆上那些奇怪的图案和符文和先前大差不差,只是换由红线勾勒,披一件红色外衣,整个人气质更加内敛稳重。

手背上用朱砂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谢知归看不懂。

明匪玉的头发也挽起来了,让那张脸平添几分感性成熟,不像初见的时候随便拿了根绳绑着,发根处依旧由银饰固定,但这套银饰明显更加精致,走动时,响声清脆悦耳,银蝴蝶似乎活了过来。

谢知归因为衣服没干,今早从柜子挑了件深色寨民的衣服穿上,他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的,但看上去他们两人就是穿了情侣装。

不过好在明匪玉应该不知道情侣装的意思,所以只要他不提,就不会尴尬。

谢知归面不改色走下了木梯,来到明匪玉身边,绕着他走了一圈,打趣道:“穿给我看的?”

本想试试逗下他,却不料明匪玉勾起一抹淡笑,回他:“是。”

“……欸?”

还真是穿给我看的。

明匪玉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银制长生锁,把发呆的谢知归拉近了点,亲手给他戴上。

谢知归低头看了看脖颈上的小玩样,疑惑问:“给我的?”

明匪玉:“嗯。”

谢知归抚摸着上面瑰丽又复杂的花纹,想来制作它的过程耗费了不少的心力,连最下面坠着的三个小拇指盖大小的铃铛上都刻上了清晰的白鹤祥云纹。

他翻到长生锁背面,发现上面刻了好像是文字,但他不认得。

“这是你们的文字还是图腾?”

明匪玉看着他,说:“是你的名字,谢知归。”

谢知归又看向他手背上的图案,好像是一样的。

长生锁……谢知归……原来刻的是他的名字。

该说不说,谢知归感到一股细小的暖流涌入了心里,指腹缓慢划过上面的刻痕,银器并不凉,因为被明匪玉一直贴身放着,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捂热了。

他忽然想到以前家里也有一个。

不过那是他姐姐谢清元的,他没有,对一个注定活不过二十二的孩子,父母放弃了给他打长命锁,就凭一个锁,终究留不住他的命,还不如算了,以免以后睹物思人。

而他小时候不懂这些,长大了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去要小孩子才有的东西。

谢知归暗暗感叹,这东西看着小,可摸起来却是沉甸甸的,也不知道谢清元那个,是否也这么重。

“为什么突然要送我这个?”

明匪玉目光始终在他脸上,虽然没看到他展颜一笑,但知道他是开心的。

“你不是想要长生吗。”

谢知归反问:“所以你就送我长生锁?”

“对,”明匪玉说:“寨里一旦有孩子出生,所有人都会从家里拿出一点银器交给孩子父母,熔在一起制成一把长命锁,期望这个孩子能够健康喜乐。”

谢知归小声嘟囔了句,“可我又不是孩子。”

“是很久之前就为你准备好的。”

恰好此时掀起了大风,明匪玉声音又不大,类似呓语,谢知归没听太清,“什么?”

明匪玉抱住他交换了位置,用身体替他挡住了风沙,而谢知归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没有反抗推拒,像只终于养熟了小野猫,知道怎么窝主人怀里找安全感了。

等风声过去了,明匪玉低头看着怀里乖顺的情人,眼睛忽地热了,冰霜破裂涌现无尽柔情,要是谢知归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你刚说什么来着?”

“我刚说,我希望你也能够长寿安康,平安喜乐。”

谢知归心口仿佛被人钝击了一下,酸疼难言。

“……长生。”他默念着这两个沉重的字,突然用力推开了明匪玉的怀抱。

明匪玉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谢知归什么都不说,又拿起长生锁看。

他能平静地接受死亡,并不代表他对长生没有渴望,只是它们太重了,他无力负担。

明匪玉送他这个本意是好的,想哄情人开心,但可惜,他用不上了,也可惜,明匪玉送错人了。

或许等他死后,明匪玉会喜欢上其他人,同样会送那个人一个长命锁。

长生锁,锁长生……

谢知归笑的很淡,不易察觉,垂眸拨弄着三颗铃铛——叮当,叮当当。

“难道有了这个锁,我就真能长命百岁了吗?”

“你想要,自然能。”

“什么意思?”谢知归抬头看向他。

明匪玉握起了他的手,可能是疾病的原因,手心很凉。

“先跟我去个地方吧。”

明匪玉要带他去的地方是寨子后面的祠堂,需要穿过整个寨子。

因此,他们手牵手还穿了情侣装的样子被全寨人看到了。

小孩子围着他们欢闹起哄,大人们不说话,看到明匪玉的挽了头发、换了衣服、手背上朱砂画名,脸上露出诧异古怪的神情。

有个怪老头更是看了眼谢知归脖子上挂的长生锁,冷哼一声,挥袖而去。

明匪玉淡定如常。

但谢知归做不到,全程埋着头,铃铛响一声,他的脸上就热一分。

回来后,他们发生的事没和任何人说过,但这些寨民怎么好像都知道了的样子?

强烈的羞耻感冲击着谢知归的忍耐度,孩子们的笑声越来越大,他不得已偷偷扯了扯明匪玉。

明匪玉低头看他:“怎么了?”

他面露难色,踮起脚小声说:“能不能走快点。”

明匪玉停下,冰冷眼神扫过那些孩子,孩子们瞬间噤声,他又脱下外衣披在他头上,遮住了他泛红的脸。

“可以了吗?”

谢知归抓住衣服边缘,点了点头,声音细弱蚊音,“可以。”

明匪玉帮他整理好衣服和头发,重新牵起了他,又走了一小段路,谢知归听不到那些让他脸红心跳的哄闹声了,慢慢抬起了头,透过缝隙看向身旁的明匪玉,先是线条分明的下颌,接着看到他嘴角扬着一抹很小的弧度。

“你笑什么?”

“没什么,”明匪玉笑道:“只是发现你脸皮原来很薄,在想你那个时候你是怎么主动攀上来的。”

“……”

谢知归想原地爆炸,反正现在脸上烫的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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