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与王禀、邓珪、卢雄竭尽全力所能挽回的,也仅是被困淮源两三千军民的人心而已。
而随着诸寨匪军在外围利用山峪、中小型村落建立一座座据点,将淮源封锁住之后,王禀也好,邓珪也好,他们对退守坞堡的诸大姓宗族的影响,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对于匪军而言,虽说将淮源封锁住,比预料之中耗费更多的人手,但他们所掀起的微澜,往桐柏山的深处很快就席卷起摧枯拉朽的风暴。
势头之大,这是徐怀、王禀事前都未完全能预料到的。
诸寨匪军的兵马前期确实有被牵制住。
诸大宗族聚族而居的坞堡,主要建于淮水两翼丘岭往南北岭主脉延伸的过渡带上。
如鹿台诸寨,既能控制丘岭带的耕地资源,又易守难攻。
诸寨匪军大量人马被牵制住淮源外围,确定不敢拿精锐嫡系,去啃这一座座坚固的坞堡。
然而微澜令底层赤贫青壮的心躁动起来,却非宗族再能轻易压制。
甚至长期以来,宗族内部不断分化所导致的矛盾积重难返,在这时候成为了局势进一步恶化的催化剂。
然而这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如鹿台寨上房徐与下房徐之间的微妙对立;如潘成虎占据上柳寨之后,韩奇等青壮轻易就受蛊惑杀寨中大户交投名状落草,如周健雄、殷鹏、吴良生等人迫不及待想投匪;如从淮源铁石巷及柳石巷对仲氏惨遭血洗一事的争议。
风澜既起,成百上千的赤贫青壮已不单单拉帮结伙赶去投匪。
相当多的人,受仲长卿血洗仲家庄的刺激或诱发,想起各自长期以来受打压、盘剥的艰苦,在诸寨联军举起劫富济贫的旗帜拿一些中小型坞堡下手时,他们甘愿跻身前阵,去做急先锋。
更有甚者,还有一些人在投匪之前,十数人甚至数十人秘密串联起来,揪住平日宗族里作威作福的掌权者,或五花大绑,或直接杀害,然后打开寨门迎接诸寨联军进驻。
看到虎头寨引起的风波渐有燎原之势,老鸦潭、双龙寨、黄泥峰等山寨势力都纷纷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加入山寨联军,贼众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急剧扩张到八九千人。
而以淮源街市为中心,周边中小坞堡差不多以两三天一座的速度陷落,大量难民流亡于野。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贼军并没能将淮源彻底封锁住,徐怀他们还是能及时得到外界的消息。
他们知道不仅桐柏山里寇匪已蔚然成势,桐柏山以东、横亘于淮南西路西南诸州、绵延千里的淮阳山之中,大大小小的山寨贼众也都活跃起来。
徐怀站在铺院新建的望楼上,天气晴好,能眺望在七八里外贼军在白涧河东岸所建四座据点附近的情况。
在街市的外围除了虎头寨外,还有老鸦潭郭君判、双龙寨周添等三部贼众各据一座小村落所的据点,仅在白涧河东岸抵近街市处,就集结两千贼众。
潘成虎起初畏战,乃是其部之前受创甚剧,但这些天有四五百新投匪兵补充过来,哪怕是汰弱留强,哪怕是练兵,也促成潘成虎与郭君判、周添等贼酋这段时间来,不断的对河东街市发动试探性的进攻。
街市乡营从最初的六十人,一步步扩编到一百五十人,将贼众限制在街市范围之外,但也累积有五六十人伤亡。
这个数字看上去不多,但淮源两千余军民,青壮男丁就一千人多点,乡营加上巡检司武卒这大半个月累积伤亡超过百人,这个比例已经不算低了。
现在比较好的就是内部物资相对充足,通过淮水与外界联系并没有完全切断,淮源军民在经受住最初的慌乱之后,没有被伤亡以及贼军人多势众吓垮。
而事实上贼军虽众,胁裹八九千人,拉出来乌沉沉一片,但陆续攻陷的都是中小坞堡——贼军缺少兵甲军械,粮秣等也都依赖于缴获,甚至连最基本的训练都无,暂时还没有能力攻打大的城寨、坞堡。
街市在过去这些天里,将外围的屋舍推倒,开挖浅壕,用残砖断木堆垒矮护墙,防御可以说是相当简陋,但贼军几次试探性进攻,都被徐怀率众轻易瓦解。
徐氏虽然没有直接从玉皇岭出兵撄贼军锋芒,但在徐武江等人的坚持下,最终越过青柳溪,抢在贼军势大之前,在北岸抢筑一座小型坞寨。
有这么一座百余步方圆的小堡矗立在青柳溪北寨,不仅封堵住贼军从青柳溪北岸迂回侧攻上柳寨、东寨、歇马山等地的通道,也算是将锋芒给露了出来。
不要看下房徐清贫困苦者居多,但相比较其他大姓宗族,族产每年能拨出上千贯钱粮,用于族学、宗祠、秋训以及扶危救困,上下房之间的矛盾没有那么激烈。
最关键的一点,徐武富在局势恶化之前,就迫于形势与宗族里几家大户掏出大笔钱粮开发狮驼岭等地,还大肆囤积物资,积极扩大内部的工造规模。
这些都给族中青壮充足的做工机会。
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新开垦的田地,也承诺优先租售给少田无田户耕种。
宗族内部,即便徐武富与徐武江等人各有心机算计,但在当前危急形势下,族中精锐骨干都还能团结在一起。
可以说,徐氏在危机暴发之前,就成功的进行充分动员。
徐氏在玉皇岭有两千多青壮,附近还有七八家像上柳村这样的中小村寨附从,一次能最多动员一千五六百名接受过乡兵操训的青壮,兼之除了大量粮食外,之前还囤积大量的铁料、熟牛皮,提前就暗中扩大寨中的铁匠铺规模、铸打军械,制作铠甲……
要说诸寨联军这时候不怕徐氏突然从后腹杀出来,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因此,河东街市防御看似薄弱,但有玉皇岭这个后顾之忧在,限制贼众不敢倾尽全力,从白涧河东岸强攻街市,他们更只能将重点在西岸,不断修筑新的据点,一点点往军寨近侧逼来。
这其实就是河西诸军上百年来,从抵御党项人的诸多战事里,总结出来的浅攻筑堡战术。
说白了很简单,就是河西诸军在党项人占绝对优势的骑兵面前,而河西以外又横亘着数百里绵延的砂碛带(戈壁滩),使得长距离迂回作战极难实现,风险也大。
在对抗党项人的斗争中,西军更多是依赖步卒短距离的进攻,利用步卒短暂的控制期间内,快速抢筑坞堡、军寨,一点点的往外延扩张疆域。
卢雄之前便是教乡营用此法,配合徐怀在街市边缘地带抵抗贼寇。
郑恢作为蔡铤的谋主,此时藏身幕后,掀起这么大的波澜,他使陈子箫等贼酋用这种战术从西岸进逼军寨,实在可以说是一脉相承。
这使徐怀不觉得时间拖延下去,胜利的天平就一定会往他们这边倾斜。
十数日前,陈实为履行他身为唐州知州、兵马都监的职责,调集泌阳县弓刀手及州选训厢兵八百余众,从走马道西口入桐柏山,在玉山驿外围的野狐峪,与贼军对阵打了一场。
虽说州县随后派信驿传往淮源的文函里,说此战捡得贼尸四百余具,但州兵战后非但没有继续进攻玉山驿,反而仓皇间退出桐柏山。
而随后围困淮源的贼军,却多了许多制式袍甲、兵械。
由此可见,陈实仓促派兵进剿,必是在玉山驿前吃了大亏,事后却千方百计的掩盖败亡的真相、粉饰太平。
此外,唐州除了乡兵、县刀弓手、巡检司武卒以及厢兵等兵马外,还有一营驻泊禁军,而经略安抚使府就设在同处南阳盆地之中的邓州。
然而从仲家庄惨遭血洗算起,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州县也说多次禀呈路司,但从州县反馈回来的消息看,也仅仅说路司那边已将桐柏山里的匪情上禀朝廷了。
虽说整个京西南路有驻泊禁军加各州厢兵总计有一万四五千兵马可以调用,但对其状况,王禀、卢雄他们并不看好。
无论是养寇也好,也是释清自身的嫌弃,蔡铤执掌枢密院,前期一定会主张京西南路自行解决剿匪事。
这也是很正常。
经略安抚使顾藩作为唐、邓、襄、随、金、房、均、郢等八州三十四县军政长官,辖域暴发匪情,顾藩都不曾试图以路司的权柄,从诸州调兵遣将进剿,就直接禀请朝廷从别路调派精锐禁军,这个经略安抚使也太容易混了吧?
然而以王禀对顾藩这人的认知,他即便不得不承担起责任,也多半会保守的在桐柏山道西口加筑坞堡,填军防御,将匪情限制在南阳盆地以东徐徐图之。
这意味着淮源这边短短两三个月内,并不能指望援兵的出现。
两三个月后,淮源支撑住或许没有问题,但桐柏山之内形势会不会加倍恶劣,徐怀实在没有什么把握。
看贼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成燎原之势,也令徐怀对前些日子磨盘岭前突然闪现的那一小段文字记忆有更深的感触。
历史轨迹倘若不发生改变,不久的将来会有大股蛮敌从北方或西面入侵,兵临城下而汴京不守,皇帝仓皇南逃,这并不叫徐怀难以想象。
有史以来,胡虏大寇中原并不鲜见,最严重时中原甚至在异族铁蹄之下惨遭蹂躏百年之久。
徐怀之前有所费解的是,官家即便再仓皇从汴京出逃,身边的护卫兵马也不会少,大寇陈子箫嚣张到何等地步,又或者说他手下聚拢了多少贼军,敢去堵住官家从信阳逃往南阳的通道?
徐怀之前以为陈子箫这些贼酋再得势,手下能聚拢三五千兵马就顶天了。
然而眼前正发生的一切,让徐怀明白过来,他以前将问题想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