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番作为监军使,从葛伯奕手里夺取天雄军的统制权,后续哪怕是为避嫌,他请求调回汴京都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而朝中即便没有蔡系官员作梗,也会尽可能避免继续由王番在岚州掌握西翼军政,但谁都不能否认王番在推荐西翼军政主将人选的话语权。
徐怀以为朱沆代替王番在岚州主持西翼军政是十拿九稳之事,但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王番因为怕受他们牵连,竟然执意要将朱沆拉回汴京,而举荐曹师雄全权掌握西翼军政大权。
王禀、朱沆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他们竟然以为曹师雄、曹师利对契丹人心狠手辣,就一定是对大越心怀忠义。
是的,徐怀以往在别人面前,是没有对曹师雄、曹师利兄弟流露出什么不满,毕竟从北征伐燕以来,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的表现也确实无可指责。
曹家兄弟二人在朔州对契丹及杂虏举起屠刀进行屠戮,是应葛伯奕等人的强烈要求。
即便葛伯奕此时一再声称,此举乃是早就通敌的岳海楼所主张,也是因为此举最终导致在大同的藩民强烈反抗,落入契丹人的算计之中,但这方面的罪责不能推到曹家兄弟头上,也不能据此就怀疑曹家兄弟二人有什么问题。
曹师利率清顺军随天雄军突袭大同城,最初能顺利夺下胜德门,以便在进入大同城后,都是曹师利所部作战最勇猛,曹师利擅使马槊、铁戟,也确有万夫莫挡之勇,统兵能力极强。
换作别的时刻,大越哪怕是千金买马骨,重用曹家兄弟,而不是对他们加戒防,甚至用曹家兄弟去对付契丹人,都是没有什么问题。
但问题是现在必须、也极迫切需要将赤扈人这一个最大的变数加以进行权衡。
徐怀知道王番对他满腹意见,但他以为王禀、朱沆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在这件事上还是错了。
他低估了王禀、朱沆内心深处那种天下汉民理所当然都应视大越为正朔、汉民汉将理所当然都应心向大越的心理惯性了。
这种强烈的、自以为是的心理惯性,往往是最为致命的,也是最容易让人盲目踏入死亡陷阱而不能自知的。
“事情或许不会那么糟糕!”柳琼儿推门看徐怀坐在案前,还全神贯注的盯着堪舆图研究,午时摆上案头的肉臊子面仅仅浅了一些,这时候已经冻成一砣冰疙瘩。
“恐怕只会更糟糕,”
徐怀抬起头,满脸憔悴的沮丧说道,
“我一直都有在推演赤扈人的骑兵主力怎么能够才得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汴京城下,但之前有很多事情都想不通。你来看看,赤扈人原是大鲜卑山以西、阴山以北、盘据于漠北草原上的西北诸蕃一支,其三十年来快速崛起,也是先征服西北诸蕃势力。契丹也恰恰在失去对西北诸蕃的控制之后,彻底蓑落下来。赤扈人只要攻陷临潢府、大定府、辽阳府,基本上就将契丹的根基彻底斩断了,接下来他们有两条路径可以南下中原。其一集结兵力快速击破契丹在其南京道,即燕蓟等地的残部势力,然后从一马平川的河北路直插到黄河北岸;其二便是击破契丹在其西京道,即云朔等地的残部势力,取道河东路南下。赤扈人的核心力量在大鲜卑山以西的漠北草原,其兵马主力在攻陷契丹腹心地之后,长时间在外征战,势必需要回到大鲜卑山以西的族地进行休整,待其主力补充兵力之后再次集结,无疑是从云朔经河东南下最为便捷。但问题在于,从云朔入河东,再从河东出来,直插黄河北岸,关山重重,其骑兵主力又不善攻城陷垒,如何能做到快速通过?大越禁军再差劲,守重重关隘城垒,也不可能为赤扈人的骑兵轻易攻破吧?所以我一直以来,都倾向以为赤扈人很可能会舍近求远,使休整之后的主力兵马多绕几千里地,从燕蓟南下——直到两天前卢雄跑过来告诉我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及天雄军,整件事的最后一块命运拼图,在我看来算是完整了!”
“你说曹师雄、曹师利的投敌,会为赤扈骑兵迅速打开南下的通道?”柳琼儿咬着牙,容色惨淡的震惊问道,“岂非我们之前所有的部署都要被推翻掉?”
“也许这才是大越注定无法更改的命运轨迹,”徐怀说道,“倘若赤扈人真要从云朔经河东南下,不可能等到大军杀入恢河河谷再去劝降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必然会在他们南下战略确定下来之后就立即有所行动起来——这也意味着我们就算想从这烂泥潭里逃出来,南撤的通道也将会被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提前堵死!”
即便不考虑曹师雄投敌的必然,曹家兄弟也是野心家及阴谋家,他们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与朱沆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三千桐柏山卒在朔州所面临的处境也将截然不同。
首先曹师雄有清顺军及数万南迁的朔州汉民作为根底,又有曹师利、孟平等一干文武将吏,他对岚州及天雄军的掌握必然是极深层次的,也能轻易将解忠、朱润、雷腾等将排挤到角落里去坐冷板凳。
徐怀这边当然可以不听曹师雄的使唤,但曹师雄这样的人物,会因为桐柏山卒不听使唤就任之由之吗?
徐怀现在就必须考虑曹师雄会直接掐断对朔州的粮草军械以及兵饷的供给,徐怀却没有时间及精力,跟曹师雄打几个月的官司,他甚至要将铸锋堂在岚州的势力提前撤走,以免受曹师雄的打击报复。
他们与曹师雄的矛盾尖锐起来,铸锋堂的商队也不要想能从岚州过境。
而朔州数万汉民都撤出去了,他们从朔州城附近已经征不到粮食,剩下四千多胡族妇孺,却还要他们去救济;要是他们什么都不做,预计两个月朔州就会断粮。
总之,他们此时所面临的局面,比之前预计的要艰难得多。
“郑屠已经见过燕小乙、沈镇恶等人回来了,燕小乙、沈镇恶都没有直接应承说要留下来,可能也还在犹豫当中!”柳琼儿扶着徐怀的肩膀说道。
王番在宁武组建亲卫营,任郑寿、王孔为将,王孔又将燕小乙、沈镇恶等故人拉了过去。
当时王番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些能信任的得力人手,徐怀当时也不可能跟王番争人,但眼下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王孔行事循规蹈矩,徐怀没有想过能劝王孔到朔州来,但燕小乙、沈镇恶二人却怎么都要争取一下。
所以在拒绝卢雄进朔州城之后,徐怀就让郑屠紧急前往岢岚去找燕、沈二人。不过有些话无法说透,燕小乙、沈镇恶会不会留下来,现在还真是未知数。
…………
…………
“竖子欺人太甚!要不是燕小乙、沈镇恶过来辞行,我都不知道父亲这次派卢兄去朔州竟然连城门都没能进!父亲,你说说此子是什么态度,是要与我王家恩断情绝吗?难不成我堂堂监军使,向朝廷举荐坐镇岚州的将臣,还要听命于他不成?父亲,你也不要再纵容此子,我看我们这样与他脱离关系,恰是时候。他不将我王番放在眼里却也罢了,他这种狂妄态度,岂有半点将朝廷放在眼里?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闯下大祸?我们要与他们纠缠不清下去,也必然会被他们拖得身败名裂不可!”
两名婢女听着王番在大堂里抑不住怒气的咆哮,拽住泪水漱漱落下的王萱往外拖,焦急道:“小姐,我们不能再偷听下去了,要是叫老爷看见,你却无碍,我们却逃不了一顿打——萱小姐,你莫要害我们啊!”
王萱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跟婢女往偏院走去,没走几步路却撞见朱芝、朱桐兄弟二人走将过来。
“卢爷替相公爷爷去朔州城传信,竟然连城门都没能进,王萱你听说过这事没有?徐怀那厮也未免太狂妄了吧。关键这还不够,这厮竟然还想着挖咱们两家的城墙根——王萱你说可不可气,却不知燕小乙、沈镇恶这些家伙跟喝了迷魂汤似的,竟然都要跑去朔州狼狈为奸。这些家伙真是天生贱婢养的,一个个都是吃里扒外的家伙!”朱桐不顾朱芝尴尬的阻止,却一脸气愤的挡住王萱问道。
王萱没有理会朱桐,径往偏院走去。
夜深人静之时,先是一只包袱从院子里扔出来,紧接着一道人影从院墙里探出头。看巷道两端没有人影,四下里一片静谧,人影待要翻墙而出,才猛然看到墙脚根坐着一樽身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上蓑衣积了厚厚一层雪,这时候正抬头朝她看过来。
“卢伯伯,你怎么没有休息?”王萱骑在墙头,讶异问道。
“此时朔州一百二十余里,是不太远,但兵荒马乱的,当中四五十里又是茫茫雪野,不知道有多少契丹人的斥候出没,萱小姐你怎么走得了朔州去?”卢雄叹声问道。
“我找燕小乙、沈镇恶一起去朔州,”王萱说道,“卢伯伯,你不会拦我吧?”
卢雄叹道:“燕小乙、沈镇恶要去投朔州,你父亲就气得跺脚,但也就此作罢。倘若他二人携你去朔州,你父亲下令将他二人与你拘捕回来,你不是要害死他们二人吗?也不是卢伯伯一定要拦你,是相公猜到你会翻墙逃走,叫卢伯伯守在这里,你不会害卢伯伯临老在王家也没有立身之地吧?”
“徐怀真做错了什么吗?”王萱丧气的坐在墙头,问道。
“也可能是我们大错特错,但谁知道呢——卢伯伯活了大半辈子,看到很多人各执己见而反目成仇,没有谁会认为是自己错了,只能等时间来证明一切,又或者临到最后谁都不能证明对方错了,自己就一定对的。反正卢伯伯我不是很聪明的那个人就对了。”卢雄叹道。
“徐怀把你赶回来,你恨徐怀不,你心里有生气不?”王萱问道。
“卢伯伯一把年纪,心眼还没有那么小,”卢雄说道,“姑奶奶你赶紧回屋里睡觉去,卢伯伯就没有什么气好生了,别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