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将帅可废,江山不可亡

阴阴细雨在清风中倾泻挥洒在北京城道,染湿了皇宫朱墙黄瓦,杨柳青翠欲滴,残花一片狼藉,宫中湖上的荷月廊桥好似通往天际尽头的朦胧阶梯,身上披着黑色鹤氅的皇帝陛下沿着廊桥行走,身后跟着覆铁面的神秘人。

廊桥附近的宦官宫女都已驱散,这才使得这影子般的神秘人能亮相,只是阴云笼络,终究不是在伟岸的光明之下行走。

“年纪大了,走两步就乏了。”

朱棣伸出了手臂,神秘人心领神会,扶住了皇帝陛下靠在红木栏杆旁歇息。

“记得年轻的时候,在瀚海以北的层层山脉中大雪封路,朕也能率领将士们昼夜行军,翻过山找到敌人厮杀,昏天暗地的大战之后尚且还能精力充沛。”

老皇帝轻笑一声,“那时候何曾想过有一天,朕也会走两步就喘,老了去不断的缅怀曾经的自己。”

神秘人的眼前也有些恍惚:“是啊,一晃眼就是三十年过去,你老了,我也老了。”

他还记得,年轻时候的燕王朱棣,跋扈而又蛮横,活似一头横冲直撞的野驴。只不过这些话在心里想想就好,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朕记得,你那时候跟这蓝玉大将军在西南打过仗?”皇帝冷不丁的问道。

“往事如烟,记不得了。”

神秘人轻笑一声,将此事敷衍了过去,似乎不太想提自己的过去。

然而朱棣却不肯罢休,笑骂道:“少跟老子来这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那时候和蓝玉大将军在四川修城,南蛮两宣抚司反叛,你和蓝玉大将军一路打了过去,都匀、西番等地,都是你和蓝玉大将军打下来的。若非太祖不允你们征收当地民众为兵,你们还策划着去打朵甘、百夷。”

神秘人苦笑一声:“太祖爷让我看着点蓝玉这个悍将,别让他犯浑。不料一打起仗来这厮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非得一路杀穿不可,我怎么都拦不住他。”

“大明朝的疆域,都是这些骄兵悍将犯浑才打下来的啊。”朱棣感慨的说道,“就像是现在的储君,老四这小子,不也是一介莽夫吗,一路莽穿了东北,给大明增设三省,莽夫有莽夫的好处。”

神秘人轻咳道:“他可算不上是什么莽夫,他的心眼子比谁都多,看似是个匹夫,实则运筹帷幄,把一切都攥在了手里。”

说到这里,那人顿了一下,方才淡淡的说道,“我手底下那些影子们得了消息,你们家太子爷下调令从东北换防了两个卫到山海关,辽东总兵一声不吭的就默许了,你不防着点他?”

朱棣平静的问道:“防什么,正常调动罢了,又不是把兵调到了关内。”

“他确实没把兵调到关内,但是他在关内也动手脚了。”

神秘人冷冷的说道,“据我所知,京师九座城门里至少两个守将收了东宫的银子,具体是谁我暂时还没查出来。你自己掂量掂量,关内关外一条线,从北京城到山海关再到东北,他这是铺好了路子。”

朱棣有些纳闷儿:“他这不像是要造反啊,怎么像是要跑路?”

“不用怀疑,他这就是在为跑路做准备。”

神秘人笃定的说道,“他既没有染指三大营,也没有动上十二卫,他甚至连南京祁王府的护卫都没调到北京,从此可以见得他根本就没想过要造反,他只是想着跑路到东北而已。”

朱棣乐了:“放着太子不当,他跑去东北,图什么,朕也活不了几年了,等朕一驾崩,整个天下不都成了他的吗?”

那人幽幽的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自己的原因?”

皇帝陛下的笑声乍然而至,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那人无疑是在暗示,他以前耍儿子给儿子们耍懵逼了,儿子们都被整出心理阴影来了,换谁碰上这么个爹不得防着点?

“你家老四这般行径,难道你就不打算做些准备,以防后患吗?”神秘人有些疑惑。

“做什么准备,准备在死之前和自己儿子展开一场厮杀吗?”

朱棣轻笑一声,道,“以胸前滚烫热血补天的豪杰已经半截身子埋进了土里,谁是谁非谁主浮沉,能者上位即可。

将帅可废,江山不可亡。”

他老了,乏了,不再是一时上头便会赌上全部身家的少年,如今的他,愿意用倾尽所有护住这片山河。虽然他仍有一颗炽热的好战之战,但战火只能烧在关外,不能烧在关内。

只要大明能繁荣昌盛,纵然是把这皇位让出去又如何?

更何况,那小子也没什么造反的心思,只不过是在留一条后路罢了。

如果他真想造反,朱棣可以断定,以那小子的手段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即使是影侍也抓不到他的尾巴。

神秘人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不像你。”

皇帝手扶红木雕花栏杆,向下俯视,碧波幽潭上朵朵白莲盛放,幽幽自语:“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你不是我,又怎知我?”

微风拂过,他咳嗽不止,身旁那影中人走过来轻轻为皇帝安抚后背。

那人叹道:“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怎会如此,分明前些日子还不是这般。”

朱棣感慨道:“戎马三十余年,明伤暗伤,刀伤箭伤,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全凭心中一口气吊着,想把所有事做完,想给后人荫福。如今看到这大好河山即使没有我也能安然无恙,心中吊命的气也就散了。

朕此生夺尽天地造化,数次向天借运,安能长寿?”

靖难之役,以一地之力对抗一国,八百燕山骁骑起兵,夺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胜过建文帝的百万雄师。倘若没有那一次又一次的大风,他早已长眠于黄土之下,成了建文帝的手下败将。

皇帝轻闭双目,他看到了自己是永乐二十二年驾崩,但他明白,自己实际上远没有七年的时间了。

随着大明日益强盛,他的身体反而却越来越差,以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能死,这个帝国不能离开他。现在看到大明在那小子的带领下逐渐攀爬至巅峰,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没必要再扛下去了。

朱棣轻闭双目,喃喃自语:“皇后,或许过不了多久,朕就能与你重逢了。”

“大明,朕可以安心的交到儿子手上了。”

……

交州府以北,有一片广袤的黄高森林,这是覆盖了数千里的雨林,昼夜温差极大,位于左江下游,与明帝国广西省的左江道太平府相邻。

传闻,有交趾山民入林采药,在溪边饮时,就被一株水草卷住了手臂难以挣脱.旁边的人当机立断,用镰刀将其手臂斩断.诡异的是那株草顷刻间便卷走了手臂,只留下了一片模糊的血水。

当地人认为,黄高森林是不祥之地,有妖魔横行。

然而李彬、黎利等人,却将十九路联军和明军的战场选在了这片不祥之地,要与明军在此分出个胜负。

他们很清楚一件事,黄高森林是不祥之地也好,有妖魔出没也罢,倘若真让明军顺利的进军到了清化府,明军是否会不详没人知道,但他们知道,他们肯定是会出现不详的。

率领两万余云南军抵达黄高森林边界的白起并未妄作定论,而是先派出斥候进入探查地形与敌军部署,而敌对的十九路联军,同样也在排除先锋部队,试探明军的部署。

双方都没有贸然出手,在这样复杂的地势作战,一旦出了细微的问题,就极有可能放大无数倍。顶尖的指挥者交锋,抓住细微的战机即可将对手碾碎。

明军帅营里,沈青玉面向吕朝阳小声问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敌人要把战场放在这鬼地方。”

吕朝阳淡淡的说道:“想不明白就对了,我也想不明白。”

他知道自己在这片战场上的意义就是指挥斥候探查地形,别的一概不管。各司其职,就是最大的贡献。

“你没想明白,但是李彬想明白了。”

张辅的声音传来,让沈青玉低下了头:“卑职多嘴了,还请国公爷恕罪。”

“无妨。”

张辅平静的说道,“你是否也觉得李彬愚昧?他分明可以指挥军队在东都迎战,借高墙与堡垒的优势,消磨我军的有生力量,如此一来便可将损耗降至最低。可偏偏李彬选择了最令人费解的作战方式,他放弃了在东都防守而战,将大部分兵力部署在了广袤的森林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兵力优势反而落了下乘,岂不是作茧自缚?”

沈青玉惊疑问道:“卑职斗胆请国公爷示下。”

“李彬很聪明,也很了解殿下。”

张辅沉声道,“在雨林作战,不仅仅是他的十九路叛军作茧自缚,也缚住了我们。他知道,在平原作战,殿下就没输过,当年殿下能带着八百骑追杀瓦剌部数万铁骑,他李彬也是参与过北征的人,岂能不知这其中的分量?

他自知如果在正面战场上将统帅的指挥发挥到极致,别说他这十九路联军,纵然是二十九路,三十九路也没用!

所以,他才要把战场锁定在雨林里,因为雨林的地形限制就注定了统帅无法做到灵活的指挥,只能依靠拉锯战来决定胜负。李彬就是要用人命染红这片雨林,哪怕是付出两倍的战损也好,他们在总兵力上有太大的优势了,如果这样的拉锯战打到底,他始终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张辅不愧是大明曾经在西南这片战场上最卓越的统帅,哪怕战事尚未爆发,他已经摸清了李彬的战术。

或者说,对方根本就没打算掩饰自己的战术,这是阳谋。

李彬数十年的带兵经验,转战各地,哪怕是到了西南依旧有着适配的战术。

听完张辅的讲解,沈青玉恍然大悟,他咬紧了牙关,恶狠狠的说道:“这叛贼真是不当人啊,脏心眼子全用在自家人的身上了,用人命换人命,他的心肝都是铁长的?”

“或许,他巴不得十九路联军在战场上多死些人。”

张辅冷声道,“对他来说,一旦逼退了朝廷,他的敌人就成了剩下的十八路联军,他这是把交趾叛军当成了马前卒,让我们和叛军们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好让他最后渔翁得利。”

连他都觉得有些棘手,论在西南作战,李彬肯定是比不上他的。

但李彬也不是简单人物,那也是起于微末靠战功封爵的名将,他还拥有着巨大的兵力优势,在这里,是他的主场。

一直在摸索着地图的白起眼神冷了下来:“噤声。”

本来还有些嘈杂的帅营顷刻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主位上的“朱高燨”。

“我做如下部署,所有人,按命令行事,如有违抗军令者,就地格杀,事后追以连坐罪!”

白起用手指敲打桌面上的地图,沉稳的下令,“英国公张辅,统率兵马一万五千,在雨林北部外围布防,担任防守主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安营扎寨,营建防御阵地。”

吕朝阳,统率先锋营,听后张辅之命,无需你部先攻,我命你对敌左右两翼,分别在雨林东部与西部地带袭击,扰乱敌军的攻势,面对危险时可以撤退,无需连战,以保留有生战力为原则。”

沈青玉,负责各部通讯,以确保北部防线与其他各营的联络……”

白起将每个将领,每个军营的部署都安排的分工明确,所有人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差事,无需旁顾其他事宜。

最后,他才缓缓说道:“我亲率六千兵马,担任主攻,在雨林中部,与敌军作战。”

众将闻言无不大惊失色,连忙劝言:“殿下,您怎么能亲自担任主攻呢,这如何使得!”

“敌军有十余万兵马,纵然是分出去一些兵力,在中部一带的主力也有六七万,您带着六千人马就要与敌军主力周旋,这太过危险了!”

“殿下,请您收回军令,此事万万不可!”

他们就差跟白起说一句:殿下,您带着六千人去单挑对面六万人,给对面塞牙缝都不够,这不把自个儿当成小菜儿给对面送上门了!

张辅忍不住劝道:“殿下,臣以为此事稍有欠缺,您身份尊崇,怎能冒险亲自掠阵,臣以为,当由臣来担任主攻统领,军中不缺猛将,但是您的安全务必要摆在首位。”

面对众人的劝言,白起微微皱眉:

“军中以统帅之令为先,军人当以服从命令为首。”

“你们无需质疑,服从命令即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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