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怒气冲冲一副要兴师问罪模样的朱棣,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威严,就仿佛耗子见了猫似的,他一下便冷静了下来。
空气一瞬间仿佛凝滞了下来,朱棣看向了“朱高燨”,不动声色的咽了口口水。
朱元章则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朱棣,良久,缓缓开口说道:“说话,哑巴了?”
换做平时,要是有人敢跟朱棣这么说话他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子,然后让侍卫将此人拖下去砍了。
但现在不知为何,朱棣莫名有些心虚,不敢与对方直视:“说什么?”
朱元章伸出了三根手指:“说吧,你至少有三句要说。”
朱棣的大脑飞速运转:“刚才是我的不对,我给你道个歉。”
朱元章摇头:“不是这句。”
“我现在就回去写禅位诏书。”
“也不是这句。”
朱棣感觉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建文帝不是我杀得,他是自尽的。”
“自尽?”
朱元章微微歪头,“你跟我解释这个作甚,你是君,我是臣,我应该给你跪下才是。”
朱棣连忙摆手:“大可不必。”
朱元章勐地大喝一声:“跪下!”
朱棣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的上下打颤,腰间的嵴梁骨在这一瞬间被抽走,双膝一软,当即便跪了下去。
……
“臣杨荣,求见殿……殿下?”
杨荣走进武院,正要与朱高燨商讨文院事宜,却忽然看到了令他心脏停止的一幕。
——皇帝陛下就这么服服帖帖的跪在太子殿下的面前。
杨荣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感叹道:“咦,我来这儿干什么来着,哦对,我应该是要回家。”
他转身欲走,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扣出来,该死,他这双眼睛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朱棣低声怒喝:“滚!”
朱元章道:“站住!”
二人在同一时间发声,让杨荣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他欲哭无泪:“要不……陛下与殿下就当没看见臣,如何?”
……
朱棣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的拍去膝盖上的灰尘,对杨荣不耐烦的说道:“有什么事,速速说来。”
杨荣连忙道:“臣与夏老尚书商议了一下,觉得这文院院长,还是由殿下担任合适,但臣等不敢擅断,便特来请示陛下与殿下的意见。”
“就这点事?”
朱棣大手一挥,“准了,速滚之。”
“好嘞。”
杨荣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自己长出来四条腿,当即就熘了。
待杨荣走后,朱元章与朱棣对视,沉默而又尴尬。
带着浓郁的疑惑,朱棣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您到底是谁?”
他敢肯定,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朱高燨!
对方身上的气质与神态,他太过熟悉了,这是唯一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一个人身上特有的气质。
但他也不确定,因为……
这实在是有些荒谬。
朱元章嘴角微微上扬:“我,不过是淮右一介布衣罢了。”
朱棣如遭雷击,虽然早有预料,但当他听见对方亲口说出这个答桉时,他还是被震惊到了。
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上以天纵之资,起自田里,遂成大业。
太祖高皇帝朱元章,起淮右,提三尺剑,以与群雄角而胜之;乘胜而北,驱虏而置之大漠之外。乾坤辟而再位,日月涤而重朗;海岳奠而如故,民人复而冠履,夫岂直得圣人之威哉?
讲道理,儿子见到死去的父亲,应该是激动的泪流满面才对。
朱棣确实很激动,他激动的想跑路。
他曾无数次在睡梦中梦到,朱元章提三尺剑找他问罪,日日夜夜皆被此心魔折磨,让他痛不欲生,他对自己的亲爹是怕到了骨子里。
犹豫再三,朱棣试探的问道:“要不,我再接着跪?”
朱元章微微颔首:“那就跪着吧。”
朱棣老老实实的跪了下去,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跪着更舒坦。只要老朱不提刀砍他,一切都好说,别说是跪着了,磕两个又能如何?
朱棣小心翼翼的问道:“爹,您怎么又回来了,您不是已经死……咳咳,您不是已经去天上享福了吗?”
老朱冷笑道:“咱这不是还惦记着你这个宝贝儿子吗,生怕你在人间饿着冻着,特地跑回来看看你,没想到你过的还挺滋润,龙袍都穿上了。”
朱棣给自己捏了一把汗,试图狡辩:“爹,真不怪我啊,是建文这个小王八犊子……”
老朱挑眉:“嗯?你说什么?”
朱棣连忙改口道:“是我那可爱的允炆侄子,他自己不愿意当皇帝,非得让我来坐这个大位。我寻思着这哪儿能行啊,允炆是我大哥的儿子,他坐皇位正合适,我来当皇帝像什么话。奈何我这侄子太热情了,为了让我当皇帝,直接一把火连带着自己把乾清宫给烧了,没办法,我只能替他先当这个皇帝。”
老朱乐呵呵的说道:“扇自己两巴掌。”
“好嘞。”
朱棣老老实实的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朱元章冷声道;“你自己听听,编的这些故事能骗过谁?”
什么话!
朱老四编的这些故事他自己能信吗!
三岁小孩听了都觉得扯澹,关键是朱棣居然还编的有模有样,差点给他自己感动哭了。
朱棣不敢在建文帝的事上多做纠缠,连忙转移话题:“爹啊,您是咋活过来的,建文当年不是说你死了吗,还不让我们兄弟几个去南京拜祭您,当时给我哭的嗷嗷的,合着您是逗儿子玩儿呢?”
不得不说,朱棣把言语艺术给玩明白了。
先是对建文帝暗箭伤人,内涵了当年朱元章驾崩后不允许诸王赴京奔丧的事。然后又表示了一下自己在听闻父皇驾崩以后自己有多伤心,试图让老朱心里产生内疚。
然而朱元章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你这话湖弄谁呢,当年不允许诸王赴京奔丧,是咱自己写的遗诏。咱为什么要在遗诏里加上这一条?还不是为了防止你这狼子野心的逆子造反!”
朱棣面不红心不跳的说道:“爹啊,此言差矣,这大明是咱们朱家人的大明,我是您的亲儿子,朱家人造反那怎么能叫造反呢,这得叫奉天靖难,以救国难,我当初那是为了帮着建文去扶正社稷啊!”
“扶正社稷以后顺便自己继位当了皇帝是吧,还得是你啊。”
朱元章咬牙道,“当年老三跟你不对付,在我面前处处针对于你,说你不服约束,有篡权谋逆之心。是你大哥替你说好话,咱这才放过了你这个小王八羔子。结果你倒好,恩将仇报,给你大哥一家子赶尽杀绝!”
朱棣汗毛耸立,连忙解释道:“爹啊,这不能怪我,要怪就得怪建文他削藩削的也忒狠了,这哪儿是削藩,这分明是削命啊,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反的啊!”
老朱冷笑道:“你现在承认你这是造反了?”
朱棣咽了口口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改口道:“爹,真不是我说,我们兄弟几个认建文这个侄子,建文他不认我们这几个叔叔啊,倘若我就蹲在顺天府等着削藩的刀挥到我头上,只怕,我的下场比十二弟还惨!”
“爹,您知道我十二弟湘王朱柏他什么下场,文成武就,知书达理,多好一孩子啊,被建文污蔑了意图谋反、伪造宝钞及擅虐杀人等一系列罪名,硬生生给人逼得举家自焚!”
“逼死了湘王还不够,建文帝还给他上了一个‘湘戾王’的恶谥,撤除了湘王的封国,都是朱家人,他此等残暴的行为,实在是让我等胆寒啊!”
“爹,湘王是我们兄弟几个里最听话的孩子,打小您就疼他,您难道真就只念着我大哥这一家,对我们几个儿子视作弃子吗?”
朱元章勃然大怒:“住口!休得胡言!”
他被朱棣这尖锐的语言给整破防了!
湘王朱柏,一提到这个名字,朱元章的心中就隐隐作痛,难以释怀。
当他从朱高燨嘴里听到湘王死讯时,所遭受的打击不亚于当年懿文太子朱标暴毙带来的悲痛。
湘王朱柏,能文能武,既能弓失刀槊运用自如,又能赋诗作文绘画书法,更让朱元章欣慰的是,这孩子还很孝顺,性格温和,在儒雅的同时,却又有少年的豪侠义气。
结果,如此一个天真浪漫的孩子,死了。
被建文帝给逼死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最信任的一个人,当你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时,对方却毫不犹豫的拿起刀捅进了你的后背,刺穿了心房,刀身上涂抹着灼热的剧毒,侵蚀着血液……
痛!
太痛了!
朱棣眼见着老朱破大防,赶紧扇风点火:“爹,真不是我说,建文帝登基十二个月削了五个藩王,四废一死。谁家削藩这么狠啊,既不保留财富,又不保留身份,抄家不够还要贬为庶人,贬为庶人还不够还要圈禁,难道在您心里,我们这些儿子的命加在一起,还比不上建文这一个孙子?”
“我知道,您最喜欢的就是我大哥,可也不至于除了我大哥剩下的儿子您一个都不在乎吧?再者说,建文也不是我大哥的嫡长子啊。”
朱元章气的咬牙切齿,却忽然又泄了气。
是啊,朱棣上位,对于所有人来说,除了朱允炆,都是好事。
一代雄主,能征善战,又擅治国,还有朱高燨这样的儿子作为继承人。最重要的是,朱棣继位以后,洪武朝其他的藩王只要不作死,都能得以善终,安享天年。
倘若当年朱棣没反,或者是没能造反成功,洪武朝那些个藩王,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就建文帝削藩这虎劲儿,不出五年,朱元章的那些儿子们通通都得下去陪他了。
朱棣上位,虽然依旧在削藩,但最起码保留了藩王们的财富与地位,使这些藩王们的后世子孙也能过上衣食无忧世代昌盛的生活。
老朱疼爱朱允炆,那是因为朱允炆是朱标的儿子,因而爱屋及乌。而老朱喜欢朱标,是因为朱标是他钦定的继承人,有能力有手腕,同时又能驾驭所有的臣子与宗藩,带领大明继续繁荣鼎盛。
而在朱棣的手上,大明不一样也繁荣鼎盛了吗?
朱标毕竟死的太早了,没有人知道他当皇帝以后会是怎样的局面,也许更好,也许没想象的那么好。然而朱棣的功绩是实打实的,他在位期间,修撰永乐大典,迁都顺天,亲征漠北,开拓疆域,创造了一个独属于大明的盛世!
难道朱标活着,就一定比朱棣强吗?
没人知道,连朱元章自己都不确定。
老朱看着对方,眼神复杂,有着对于朱棣篡权谋逆的憎恶,有老父亲看儿子的慈爱,也有欣慰和自豪……他对于朱棣,当真是又爱又恨。
“所以,爹,您是怎么活过来的啊?”
朱棣不解的问道,“怎么还附身到我家老四身上了?”
自己的亲爹成了自己的儿子,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咱的小孙子给我托梦,说他爹老是欺负他,让咱帮他教训一下你。”
朱元章没好气的说道,“咱过来一看,果然,你这个逆子天天欺负咱的小孙子,咱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欺负小孙子,咱给你头打歪!”
比起朱允炆,朱元章愈发喜欢起了朱高燨这个小孙子。
无论是帝王心术,还是文治武功,这小孙子都胜过朱允炆千倍万倍,甚至连朱元章当年最看好的太子朱标,在朱高燨面前都显得暗然失色。
更何况,作为脑海世界里的人格,朱元章很清楚一件事。
——朱高燨是可以请外援的!
秦始皇嬴政、唐太宗李世民、魏武帝曹操、人屠白起、兵仙韩信……随便一个都是当世人杰,更何况是这么多人杰集结在一块了,想不当千古一帝都难!
还有一点就是……
朱高燨的性格类父,但长相类母,模样与姥爷徐达有些许的相似。
中山王徐达,是朱元章最亲近的老友,也是最得力的下属,看着朱高燨,老朱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个好孩子。
也将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朱元章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朱棣:“你的一举一动咱都看在眼里,要是再敢为难咱的小孙子,哼。”
“看看是你能打,还是咱能打!”
“别忘了,你的龙兴之地北京,是咱和你徐叔叔他们一帮老弟兄打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