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多城主府,无数士卒持刀枪戒备。
正堂之中,李绚坐在蒲团之上,一身紫色五蟒五章郡王袍。
面前的桌案上,供着帝命祭祀的圣旨。
代皇帝,祭祀山河。
这对李绚来讲,还是头一遭。
莫名的,心底有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轻轻摇头,将心绪打散。
李绚从袖子里取出家信,再度细读了一遍。
片刻之后,他疑惑的自语道:“李贤的处境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仅亲自代皇帝传旨,甚至还亲自送了他儿子一块玉诀,亲厚拉拢之意昭然若揭。
看起来,李绚身为在外征战立功的宗室王爵,李贤这么做倒也合理,可若是想象他已经知道了他和武后的母子之疑,就能明白,李贤心中究竟有多么的焦急。
这其中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
李贤真的是武后的亲儿子吗?
能够让明崇俨敢于下手算计,能让李贤心中无比猜疑,这件事情的真相本就足够糊涂。
如果李贤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他自己走错了路。
他的父亲是李治,他的母亲就只能是武后。
……
李绚将家信翻在桌案上,忍不住摇摇头。
这件事情,谁也插不上手,李绚也一样。
如果李贤还在这件事上胡乱纠缠,甚至自己作死,那么李绚便只能和他彻底分裂了。
“检校太子右赞赏大夫,这个职位,究竟怎样才能彻底辞掉呢?”李绚眉头皱了起来。
年初在长安的时候,李绚以赴任昌州为由,请辞检校太子右赞赏大夫,但武后不准,才没有辞掉。
用不了多久,李绚就会再回长安,那么这个官位,他必须辞掉。
李贤,这件事情的核心还在于李贤。
只有通过李贤在操作,才最为妥当。
李绚脑海中的想法逐渐清晰。
直接辞去这一职位,是最下乘的手段。
真正上乘的手段,不是辞官,而是加官。
以进为退。
明崇俨想要动摇李贤的太子职位,皇帝未尝看不到,只不过明崇俨手段做的并不过分,皇帝并不在意。
甚至很有可能皇帝也在看着李贤。
看李贤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毕竟李贤将来要继任皇位,如果他连这件事都处理不好,恐怕未来这个皇帝也坐不稳。
还有李贤身边的那些近臣,这件事,皇帝何尝不是在考验他们,同时考验人心。
考验人心。
李绚的心沉了下来,这件事情当中,皇帝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其他人哪怕做的再多,皇帝心思一转,做的再多也是白费。
李治能稳稳掌握朝局二十多年,便是武后,虽然能力卓绝,但依旧被李治稳稳压下。
武后虽然在朝中很多事情都能做主,但到了大事上,她也只有建议的权利,最后做主的,从来只有李治。
宫内,宫外,朝堂,地方,寒门,世家,所有人都被李治把握在掌心。
甚至就连李绚,他看起来既为地方刺史,又是掌权大将,权利重的过分,但实际上在皇帝那里,不过是皇帝用来平衡朝中骄兵悍将的棋子罢了。
一旦朝中大将的权利被逐一收回,李绚这个重权郡王,要么带人杀入吐蕃,要么只能等着被夺走兵权,乖乖回昌州任他的地方刺史。
李贤身边的那些人,如果只有自己的私心,而没有为李贤着想的心思,那么他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的。
还有李贤,如果他真的掌控不了这些人,那么他就绝不是李治眼中最合适的帝王人选。
还有李显。
李显后来被废,全是因为他一句不慎,要将皇位让给自家岳父,可李显那句话,真的是随口所说吗?
武后真的仅仅是因为李显的随口一句话,就要将他废掉吗?
在这一切的背后,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血腥风雨。
……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苏宝同很快站在门外,对着李绚拱手道:“王爷,人到齐了。”
“嗯!”李绚站起身,穿一身紫色五蟒五章郡王袍,头戴黑色三彩七梁冠,手按一把八面汉剑,拿起供在桌案上的圣旨,缓步走出门来。
李绚每向前走一步,身后的千牛卫便转身跟随,一直跟随到了城主府门前。
李绚翻身上马,身后上百名千牛卫同时上马。
身穿华服,腰挎千牛刀。
一行人拱卫李绚,从城主府一直来到西城。
此刻西城之外,早已经有无数人在等候。
以刘审礼,李谨行等人为首的唐军高层,五千名右卫、右领军卫士卒;还有以拓跋思头,拓跋守寂父子为首的一众党项头人。
上千名大小党项头人,全部恭敬站立在外。
李绚奉皇帝旨意,祭祀黄河源头,位同天使,甚至还在西北门行军总管刘审礼之上。
看到李绚出门,刘审礼等人立刻全部躬身。
千牛卫开路,李绚当先而行,其后刘审礼,李谨行等人,全部跟上。
拓跋思头,拓跋守寂父子带着一干大小党项头人,随在李绚身后,一起朝着西南柏海方向走去。
柏海分鄢陵湖和扎陵湖,鄢陵湖位在最东,湖口而出,便为黄河。
追溯黄河源头,还要在其更西。
扎陵湖以西为星宿海千余小湖,无数沼泽,再往西便是从昆仑山和唐古拉山流下的无数小河,故而,就目前来讲,往西追溯没有意义,在鄢陵湖和扎陵湖祭祀便可。
……
一座祭台,被建在了鄢陵湖和扎陵湖之间的扎岛山半岛。
李绚率先登岛,其他人紧随而上。
一座石碑,被巨大的红布牢牢的盖住,不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祭台高出湖水面百米有余。
李绚眺望四方,干净清澈的湖面,陡岸间的无数湖湾洼地,尽数收入眼底。
抬头东望,一条细长的河流向东而去,汇聚山间的无数河流,最终形成了孕育整个民族母亲河——黄河。
李绚肃然站在祭台之前,前面的桌案之上,已经摆上了无数的牛羊祭品。
李绚拿起圣旨,然后缓缓展开。
与此同时,刘审礼,李谨行,李多祚,黑齿常之等人,也在第一时间跪下。
拓跋思头,拓跋守寂父子,和一众党项头人也不敢丝毫怠慢,同样跟着齐跪而下。
李绚看着眼前的两座湖泊,开口念道:“惟仪凤二年,岁次丁丑,九月甲辰,皇帝若曰:於戏!
盖闻天子尊事天地,修祀山川,古今通礼也。
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阙焉无祠。
昔三代之,皆在河洛之间……
朕今令南昌郡王,鸿胪寺少卿绚祠,以礼为岁事,以四时祠江海雒水;以脯酒为岁祠,用牛犊养首各数,牢具珪币各异。
祈为天下丰年,祈愿天地齐力。
祈愿大唐江山万年。
天地山河臣,大唐天皇大圣皇帝李治敬祠。”
李绚小心的将圣旨放于桌案之上,同时俯身跪拜:“愿天地齐力,天下丰年,大唐万年,天地万年,皇帝万年。”
身后众人,同时跪拜:“愿天地齐力,天下丰年,大唐万年,天地万年,皇帝万年。”
……
玛多县城东北,数十名党项头人,被捆着押到了黄河岸边。
这些人,都是这些年里背叛大唐投诚吐蕃之人。
其中一人,还是党项头人拓跋思头的亲兄长。
他便是吐蕃人统治党项一族最大助手。
当年背叛大唐的,其实是拓跋思头的父亲拓跋赤辞,但可惜拓跋赤辞已经亡故,继承他位置的,便是他的长子。
如今大唐杀的,也正是他的长子。
其他的,都是以拓跋赤辞长子为核心,聚拢起来投诚吐蕃的大小头人。
今日,李绚奉皇帝令祭祀河源,这些人,同样也是祭祀的祭品。
在后面更远处,不知道有多少党项族人看着这一幕。
他们仇恨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这些大小头人的身上。
吐蕃人统治党项这些年里,绝大多数党项人,过着猪狗不如的奴隶日子。
现在好不容易翻天,对这些曾经的统治者,更是恨不得寝皮食肉,扒皮拆骨。
今日大唐斩首这些人,真真大快人心。
拓跋思头是拓跋赤辞的从子,他不忍见兄长被斩……
屠刀一扬,滚滚人头落地。
无限欢呼顿时响起。
……
石碑之上的红布早已经被揭下,上面刻写着圣旨上的所有内容,只有两行字被写的大大的。
大唐万年,皇帝万年。
李绚松了一口气,走下祭台。
刘审礼上前拱手:“王爷!”
“大帅!”李绚拱手还礼,说道:“还请大帅劳累,前往通天河。”
“王爷请!”刘审礼稍微让开一步,李绚点点头,率先而行,刘审礼赶紧跟上。
接下来,众人便已经全部骑马,然后快马加鞭朝通天河而去。
过了巴颜喀拉山口,雪峰开始增多。
如今仅到初冬,通天河四周,却已经是一副冰雪漫天的模样。
众人沿山道而行,来到称多县。
四周山丘广布,山谷增多,温暖反而温暖了许多。
及至东南二十里外,一条广阔数里的河流出现在李绚眼前。
通天河。
站在河边,看着汹涌澎拜的河流,李绚心中顿时凛然。
这里的河流速度之快,丝毫不输于黄河最险峻之处,甚至犹有过之。
不仅如此,这里的河道广阔是黄河河道的数倍有余,即便是以李绚的手段,想要渡河,也难之又难。
“论钦陵在撤退之时,将上下游数十条木桥全部付之一炬,想要过河,只能绕远从更上游沼泽地带通过,那种地方,即便是吐蕃人,轻易行走,也不容易。”王孝杰站在李绚身侧,深深的吸一口气,面色凛然。
“小心一点,论钦陵非是易于,这个人说不得就有什么手段能够悄悄渡河。”李绚心中对论钦陵充满忌惮。
“是!”王孝杰转身,然后和李绚一起,前往祭坛所在。
……
祭祀完毕,李绚起身。
一侧的石碑上,红布摘下,皇帝圣旨已然全部刻在石碑之上。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惊呼声突然在后面响起。
李绚猛然抬头,望向通天河对岸。
一道褐衣长者身影出现在通天河的对岸,身后跟着数百名吐蕃精骑。
论钦陵。
在李绚祭祀通天河之时,论钦陵恰好出现。
四目对望。
滚滚的通天河畔,李绚的脸上,露出了沉静的笑意,对着对岸的论钦陵深深躬身。
浪花溅起。
瞬间,论钦陵感受到一股凶险的恶意。
这一战,还没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