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室内,茶气四散。
李绚,王勃,还有余泽,三个人对面而立,面色同时凝重下来,
李绚摇摇头,沉吟着说道:“不至于此,必然不至于此。少府监守卫森严,如果钱模真出了问题,那少府监还有什么秘密可守,皇宫还有什么秘密可守,这钱模岂非到处都是?”
“王爷有所不知。”王勃正色的看着李绚,说道:“在少府监中,铸钱的钱模并非仅仅只有一个,从高祖开国至今,距今已近一甲子。钱模并非永恒之物,制造一定数量的铜钱,钱模自然毁坏。
故而每一次制钱,都事先估算制钱数量,一批铜钱制完,钱模大体也就损坏大差不差了。
即便是未有损坏,朝廷也会直接下令摧毁,钱模正常是留不下来的。”
李绚对于这其中的玄虚倒并不是很了解,他看着王勃,不解的问道:“既然如此,先生为何担心少府监出了问题?”
王勃脸色凝重的说道:“古之制钱,所用为母钱翻砂铸造法,即为用母钱造子钱,然后再用子钱做范,再造子钱,用为母钱翻砂铸造法。
我朝所用为失蜡法,故而每次翻新开元通宝,都是用母钱制造子钱,故而每批子钱都和之前一模一样,同样的精美。照制,每一次的钱模在使用之后都必须摧毁。
可如果有一次没被摧毁,有一块钱模没被摧毁,那麻烦就大了。”
王勃感慨一声,说道:“如果说是古之制钱法,若是出现了仿造恶钱,那么便可从恶钱倒推是哪一批的模子出现了问题。但现在,因为每一批都几乎一模一样的原因,所以根本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了问题,想查也就很难了。”
李绚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说道:“这岂不是意味着不仅过去曾有问题发生,在未来,还会有更多类似之事发生。”
“恶钱就会源源不断的诞生。”余泽脸色同时难看了起来。
“唯一好消息是,这两枚铜钱所用铜质分量,相差应该只有几分,即便是有人得益,益处也不大。”王勃说着,将手里的恶钱放在了桌面上,神色倒有些轻松下来。
“非是如此。”李绚摇头,相反面色凝重的说道:“朝廷铸钱,每一批钱都将会有大批的利益从民间流入朝廷,如果此时有人代替朝廷,铸造类似的恶钱,不仅应该流入府库的利益没有流进府库当中,甚至于还有更多的利益被收割,而且本王最担心的,是这还是个开始。”
李绚和王勃身份不同,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也不同。
走到书房窗户之前,看着外面的倒垂杨柳,李绚轻声说道:“就如同当年一样,朝廷每一次铸造新钱,都会少量的减少铜之比重,一次比一次减少;如今这人用的就是当年朝中之法,一点点掠夺百姓之财。
如果像当年那样,一次比一次减少铜钱之中铜的比重,那用不了多久,当年恶钱风潮就会再度发生……除非再像上一次那样最杀的人头滚滚。”
当年李治和武后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缓解朝堂压力的,他们是为了掠夺民间利益,如今有人效仿,则是在挖朝廷的墙角。
李绚都能看出来,李治和武后又怎么看不出来,后果恶劣可想而知。
朝堂的那些人没一个是好惹的。
当年乾封泉宝之事,朝廷虽然狠狠的丢了一次脸面,但他们随即就查出了究竟是谁在幕后铸造恶钱,顿时之间,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唐律疏论》,诸私铸钱者,斩;家属连坐,流三千里;作具已备,未铸者,徒二年;作具未备者,杖一百。”李绚看向王勃,低声说道:“当年陇西张氏被灭满门,先生就在长安,当应亲睹。”
陇西张氏祖上是开国郧国公,人脉广泛,子孙牵扯钱模之事,满门500余口被尽数斩灭。
其他远支亲属,全被流放崖州。
下场凄惨,以至数年来,未敢再有效仿者,
“然恶钱灭之不绝,陇西张氏虽亡,但两淮江南之地,恶钱越发的泛滥,只不过恶钱形制极差,故才未造成更大的影响,如今这新出之恶钱,仿效当年朝廷之法,如此下去,几年还好,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之后,整个天下钱货,不再为李氏所有。”
李绚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其中的隐患深重。
尤其如今,李治正在筹划对吐蕃的报复,可现在有人在挖他的墙角,明里暗里阻碍。
李绚一封奏章上去,不数日,立刻就会有回应,一个不慎就是巨大风波。
好在现在发现及早,危害不大,就算有事,也能控制在一定范围。
“王爷,窦长史那里?”余泽突然间提起了窦玄德。
李绚是在扬州发现如此精美的恶钱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扬州刺史窦玄德,在这件事情上,无论如何都脱不了责任。
“我等忠于陛下,窦长史那里,相信他会有应对措施的。”李绚神色很平静,就像是下午在都督府和窦玄德谈笑风生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上杆子帮人的,对于那些真正处在高位的人来讲,反而最需要警惕的。
这一点,李治已经有过教诲。
想要获得什么,有的时候,适当的拿捏才是最好途径。
就像这一次他的这本奏章。
王勃看向李绚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诧异,但这点诧异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王勃认真的看向李绚:“王爷,对于恶钱,可有什么好的解决之法吗?”
“有!”李绚直接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下子不仅是王勃,余泽都同时睁亮了眼睛,然后就听李绚十分平静的说道:“铜矿,只要能找到一座大型的铜矿山,然后开采铸币,自然可解恶钱之弊。”
恶钱的出现,说到底,还是铜太贵了。
天下稀缺,这才导致铜价高昂,甚至即便是将铜钱熔炼成佛器,也比铜钱本身值钱,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天下铜多,这样钱价自然下来,便可解决恶钱弊政。
这也就很多人嘴里的铜荒。
“王爷说笑了,若是铜矿如此简单便能找到,那么朝中早就已经发现不知道多少了。”王勃和余泽相互对视,脸上皆是苦笑。
“所以呢。”李绚将手里的两枚铜钱拿在手里,看着它们,轻声说道:“就像是这两枚铜钱,假的虽然份量有差但也不差多少,所以这制钱之人,要么手里有一座柜坊,要么就是已经找到了一座大铜矿,要么就是心存大志。”
其实如果只是手里有一座柜坊,眼前这事虽然有杀头的风险,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商人逐利罢了。
然而暗地里找到了一座大铜矿,然后进行私自开采,要么就是收取天下大量的开元通宝,进行熔制。
这种方法获利最小,但却是最令人忌惮的,因为他的野心太大了。
“如此,倒是可借着这条线,直接查下去,最好是能找到那个钱模,然后顺藤摸瓜,一网打尽。”余泽忽略了李绚英语当中那些似有似无的敏感之词,看着王勃说道:“先生,不如你我回去,现在就写一份调查方略,如今此事在扬州,我等是插不上手了,但是将来到了婺州,还是可以大显身手的。”
“如此倒好,不知道王爷?”王勃转头看向李绚:“王爷今日还要出去吗?”
“要出去的,今夜要去拜访李善李书麓,其人和舅父关欧阳通关系颇好,这一次前来扬州,舅父刻意嘱咐一定要前往拜访,顺带了解一下江南时局。”
李绚低声说出一个名字,王勃顿时有些恍惚,轻声说道:“对的,李善李书麓在上元元年,也被赦免了。’
李善,前括州括苍县令李元哲之子,出身江夏李氏,源出赵郡李氏。
李善起家秘书郎,为泾城县令,为人清正廉洁、刚直不阿,有君子风韵,学贯古今,人称书簏。
但在乾封元年,李善被贺兰敏之举荐为崇文馆学士,转兰台郎,擢崇贤馆直学士,行潞王府参军,兼沛王侍读,教导皇子李贤。
后来,贺兰敏之事发,李善也被牵连,最后流配岭南。
上元元年,皇帝改元,大赦天下,李善得还,但也不再涉足官场。
欧阳通儒门学士,与李善颇有相通。
李善当年钦慕欧阳询书法,向欧阳通学习,两人之间还有一份香火情,所以欧阳通让李绚这一趟来,也多有照顾之意。
而王勃,是当年沛王府文字修撰,和李善相识。
同样被贬,同样获释。
最关键,李善是本地人,对于扬州各方势力,甚至于对于恶钱,都比李绚他们更加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