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婺江横流。
船首之上,李绚平静站立,右手按在八面汉剑之上,身姿挺拔。
看着远处一身蓝色绸衣的文复之,李绚淡然开口:“天阴教这一次起事,一开始便已经决定了败局,你等哪怕现在已经攻陷了婺州,攻入了杭越诸州也是一样,你们也一样是败局。
不过是维持时间长短不一罢了,不过是死人多寡的区别而已,败局从你们离开睦州起就注定了。”
李绚的声音清楚无比的在水师每个人的耳边响起,不少人的神色不由得微微动摇。
他们的动摇,不在于李绚说的是什么,也不在于李绚曾经答应过他们什么,而是因为李绚这个人。
在梅岭关,李绚前后共计挫败了天阴教近万人的攻城,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莫名的就有很多南昌王在梅岭关作战的细节传出。
今日投石机砸死多少人,明日烈焰烧死多少人,种种传言,传播速度快的惊人。
甚至到现在,文复之和朱泚都还没有注意到了这一点。
但毫无疑问。
强者,胜利者说的话,总是有人在仔细聆听的。
“有人跟本座说过,南昌王历来喜欢大言欺人,如今看来还是没错啊。”文复之脸上满是冷笑,对于李绚所说的话,他半个字也不认可。
甚至从一开始,李绚是说的那番话,他根本就连半个字,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文先生也是读史之人,何必说出这番浅薄之言,贵教的优势何在,贵教的劣势何在,相信先生应该比本王更清楚,自然也更加清楚,贵教的起事从一开始,就已经走错了路。”
李绚抬起头,看向死死盯着自己的文复之,淡笑一声说道:“历来起事,但凡有野心之人,只有一开始是依靠底层民众,之后想要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则需要让更多智慧之士加入到阵营当中,稳步前行,戮力发展,想必就是贵教最初接纳袁参军的原因。”
李绚的目光落在文复之的身后。
在为首的那艘大船上,不仅有文复之和朱泚,自然还有文复之怎么都不敢让离开的袁晁。
李绚冷笑着,望向后方更多的船只所在的地方,不屑的说道:“然而一人之力如何能够,看看贵教之中吧,有多少进士,有多少秀才,有多少举人,又有多少曾进过学堂……不,这样的人在贵教当中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甚至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何能够指望成功。”
一句话,几乎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无比的愤怒了起来。
不读书怎么了,不识字怎么了,就一定会失败吗?
月光之下,李绚的声音再度幽幽的响起:“梅岭关也好,三河关也罢,很多人都只知道不要命的往前冲,但只要稍缓一下,就一下,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枉死……只知‘一鼓作气’,根本不知道稍微灵活一些,局面就不会这样;若是伱们肯将手里兵书战册的内容往下传一些,也不至于如此。”
说到这里,李绚反而愤怒了起来,咬牙切齿的说道:“口口声声说的一体平等,没有贵贱,我呸!”
一句话,让婺江之上的无数人面面相觑,若早能如此……
无数人在这个时候下意识的看向文复之,心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怨恨。
一体平等,没有贵贱。
话说的很好听,但没人去做。
甚至即便是在天阴教内部,人人也都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人和人是有高下的。
他们想用自己的刀剑,用自己的功勋搏出一个未来。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很难。
理想很好听,但现实却告诉他们不应该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起码我们有改变,哪怕微小,但总在做,可朝廷呢,朝廷有什么,朝廷比我们还要更加的不堪,世家门阀,垄断一切……比我们还要更加的压榨百姓,在你们的世界里,更加难以有出头之日。”文复之心中满是愤怒的一声怒喝:“若非如此,哪有今日。”
众人的心思一时间仿佛回到过往那个被无限压制的时候,看向李绚的目光中,带着无尽的愤怒。
文复之非等闲之辈,李绚想要依靠言辞来动摇军心,可没有那么容易,立刻就被反击了回来。
文复之也好,李绚也罢,两个人的声音里,都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能够将人心的情绪极大的放大。
“大唐广有天下,读书,征战都可立功,男儿志在四海……”
“男儿志在四海,可是朝廷给机会了吗,睦州赋税天下最重,睦州徭役天下最重,凭什么……凭什么我们不揭竿而起……”文复之直接一句话打断李绚,甚至最后高声大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激荡了起来。
“可死人又能有什么呢,如果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李绚的声音如同大夏天头顶被直接倒了一桶冰水一样,所有人立刻冷静清醒了过来。
李绚冷笑说道:“过去睦州之事,皆因天阴未平,若是天阴早平,哪有这二十年之事,只要这次彻底剿平天阴教,那睦州一切不平都将结束,未来,睦州将和其他各州一视同仁,无有差别,这是本王的话,也是中枢诸相的话。”
霎那间,在场的众人,顿时一切声音皆消。
类似的话,李绚曾经不知说过一次,但是这一次,在月夜之下,站在船首,微风袭来,习习如仙的他,冷声轻诉,反而更加令人信徒信服。
“南昌王说话无信,唐庭说话,就有信了吗?”文复之冷笑着侧头,看向身后开始低下头的众人,皱了皱眉,然后重新掉头看向李绚:“类似的话,睦州那些当官的又何止说了一次,但又有哪一次,真正有信了。”
文赋之言语之间带着无比的憎恨,仿佛曾经经历过什么残酷的失望一样。
“三清在上,生死见证,本王于此向诸位保证,从今往后,睦州一切,都将和其他各州一视同仁,如若有假,天打五雷,死无葬身。”李绚双手向前,掐抱子午,脸色肃穆的拱手:“大唐南昌郡王李绚在此立誓,天地有感,愿顺之人,即刻起退出十里之外,不顺之人,人神共诛。”
说完,李绚沉沉的躬身。
一瞬间,疾风骤起。
远处船只上的风帆,被吹的晒晒作响。
风帆之下的文复之神色立刻不由大变,他迅速抬起头。
此时望向风声来处,赫然就见东南方的星空之上,无尽的黑气已经笼罩。
“今夜不该有风的。”文复之咬着牙死死的盯着李绚。
李绚缓缓的站直身体,盯着文复之,淡淡的说道:“天威有感,顺天之人,自当长存,逆天之人,难逃一死。”
是的,文复之没有说错,常理,今夜不该有风。
但是,它就是来了,而且来的也远不止它。
李绚抬头,望向远处的每一艘大船之上,面无表情的高声喝道:“就在数日之前,本王已经派人,从梅岭关直插建德,若无意外,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抵达建德县城之下,你们觉得空荡荡的建德县城,能抵抗多久,建德一下,东西立刻切断,诸位,你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还不降。”
“轰”的一声炸雷,在深邃的高空中炸起,瞬间就照亮了婺江之上无数人惊慌的脸孔,他们已无心作战。
雷光同时也照亮了婺江两岸,一架架被快速前推的投石车,还有一名名抱着火油弹的士卒。
婺州最后一战,即将来临。
……
“呛啷”一声,文复之手中的长剑缓缓的拔出。
月光之下,一双冷眼死死地,盯向李绚。
“南昌王,在动手之前,本座有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文复之手里的剑刃,死死的对准了李绚,隐隐间,一股杀意已经对准了他。
李绚右手向下一垂,锋利无比的八面汉剑,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中。
“巧了,本王也有一个问题,也希望文先生能如实回答,只是你我无信,奈何?”
李绚的目光扫过四周两侧,河道两侧的火油弹已经准备妥当。
只待李绚一声令下,立刻就会发射。
在整个天阴舰队的最后方,已经有一艘船开始缓缓的后退,似乎是不胜风力。
更多的船只也开始骚动起来。
这支睦州水师,眼前分崩离析在即。
“神女见证,只要南昌王告诉本座实情,那么南昌王的问题,本座必定倾力回答,如果虚言,不得好死,死后无望身入天阴之国。”文复之毫不犹豫的起毒誓,然后死死盯着李绚,问道:“方风锦肯定死了,那么我家小妹呢?”
文复之太了解方风锦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就是爬也爬到三河关,但是他没有,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逃了,她从本王手下逃了!”李绚冷淡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可惜,他随后看向问文复之:“本王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急切的进攻,太急躁了,做什么事情,就都好像上杆子的送人去死一样,哪怕你们稍微缓一点,现在的局面也不会是这样,这到底为什么?”
节奏,天阴教的整体节奏有问题。
从方风锦到文复之都是如此。
仿佛不用人命去填,他们就什么都做不了一样。
“自然是因为有人在后面逼着,我们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包括婺州王方鳞,杭州袁嘉祚,歙州王大礼,还有睦州的史叙,一个个全都在今年莫名其妙的动了起来。”文复之神色憎恨的说道:“如果不是你们逼迫太甚,一切何至于此。”
李绚眼睛微微一眯,脑海中,急速的分析文复之的这番半真半假的话……
突然他笑了,他真的笑了。
李绚倒转剑柄,满是感激的对着方风锦拱手,说道:“多谢文先生解惑,本王终于明白,这里面真正的原因在哪里了,如此,今夜,便让本王送阁下归西如何!”
“你明白了!”远处的文复之顿时心里一惊,自己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然而这个时候,李绚已经不再搭理他,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最后方的六艘战船上。
那些战船都已经开始动了起来,甚至已经有两艘完成了彻底的掉头。
人心已乱,信仰崩丧。
在“之”字河湾中央,还有五艘战船。
这些战船中,有的想退,有的想进,但铁锁横江,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更别说还有已经过了“之”字河湾的四艘战船,他们根本后退无路。
这些战船,还有战船上的将官军卒,他们是文复之和朱泚的亲信。
他们也想退,不过他们并没有被李绚的言语所动摇,只是单纯的想摆脱眼前的困境而已。
一旦被他们脱身,很快就会再度朝李绚杀来,而且会更加凶狠。
所以,他们今日必死。
火焰已经在黑暗的河岸上迅速的燃起。
(本章完)